老人家一笑:“那时候,公公早死了哟。”
四周的空气似乎僵住了,幸亏接我们去机场的巴士开过来。
车子很大,除了我们一家,还有另一对夫妇—— 一位灰白头发的老太太,和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老先生。
老太太是让老头子半扶半推,才上车的。一路上却听老太太一个劲地发号施令:
“把那两个玩具放进中袋子里,再把中袋子放进大袋子里,三件并一件,多方便!听话!听话!”
我转身看他们,老太太朝我一笑,指着大胡子为我们介绍:
“这是麦克,我的BABY。”
我吓一跳,原来那大胡子竟是她的儿子。那么老的儿子,还要叫做BABY?
“你们玩了几天?都玩些什么啊?”我用问话掩饰自己的惊讶。
“我们不玩,只用了三天,走走!”老太太一颤一颤地点着头,“我老头子早死了,儿子也好几个孩子了。但这一次,我们谁都不带,就母子两个人。走走!走走!想想以前,我和先生牵着他来迪斯尼的时候。”叹了口气,老太太突然又笑了,笑得好开心:“唉!人生如梦,我们重温旧梦。”
小时候,我们心里最重要的,就是“我”。我要自己玩,才有意思。
然后,我们长大了。有了朋友,有了另一半,要结伴玩,才有趣。
然后,有了孩子。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一起疯,一起玩,多过瘾!
然后,我们步入了中年,如果能牵个小的,带个老的,一家三代,一起出游,虽然拖拖拉拉,谁也走不快,但这种感觉,这种成就感,就是满足。
再然后呢?
我们老了,玩不动了,只能静静地看、慢慢地走,看年轻人奔跑跳跃,小孙子、小孙女又跳又叫,我们好像进入梦境,模模糊糊的,只觉得好温馨、好泰然。
缓慢地、缓慢地,缓慢的动作、缓慢的笑。然后,像逐渐停下的电影机般,是静止的画面。看笑容静止在时空中,让记忆里的一切美好凝固。
生命真是奇妙——
由年少轻狂时的“只要我好”,到恋爱激情时的“只要你好”,到拖家带眷的“只要他们好”。到有一天,把自己完全地遗忘。
那是多么美好的结束。
写一个缘的故事(1)
每次看见车祸,满地鲜血,一缕青烟,我就想,当他今天离开家,和家人说再见的时候,岂知那再见是如此地困难。
遇到个师大的老同学。
“教了二十多年书,有什么感想?”我问她。
“有,也没有。我教初一和初三,年年毕业班的学生对着我哭,我也陪他们哭,然后,一转身,又迎接新生入学,他们对着我笑,我也陪他们笑。在同一个学校里,甚至一栋大楼里,哭哭笑笑了二十多年,哭老了,也笑老了自己。”她停一下,叹口气,“可是,而今他们在哪里?”
可不是吗?想起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三十四年前的往事如在眼前。“青青校树,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唱着唱着,一班同学都哭了。
然后大家红着眼睛送老师礼物,搂着彼此依依不舍地道别。每一幕今天都还那么清晰,只是,他们都在哪里?
女儿也幼稚园毕业了,其实她的毕业只是做样子,幼稚园跟小学在一块儿,连教室都连着,升入小学只不过换间教室,换个导师而已。
“不!”小女儿哭着喊,“也换了同学。”
“他们分班了。”妻解释,“老师把原来要好的小朋友都拆散,分到不同班。有些小鬼气得不要上学了。”
“为什么呢?”
“老师说,一两个小孩子总腻在一起,会影响他们交新朋友,也会影响他们未来的人际关系。”
多么奇怪的论调啊。不过再想想,西方社会根本就有这种“追新”的精神。一个职员如果业余进修,往往公司付学费;进修拿到文凭,可以要求公司加薪;加薪不满意,可以跳槽。
当我初到美国,不解地问公司主管:
“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人才,跳槽走了,不是太冤了吗?”
那主管一笑:“你怎不想想,有人跳走,也有人跳来呀。跳来的那人也是前面公司栽培的。他把另一个公司的经验带给我,我的人也把我们的经验带给别家公司。这样交流,才有进步。”
记得以前教过的班上,有两个女学生,好得不得了。总见她们一块儿进教室,一块儿去餐厅,一块儿坐在图书馆里。
有一天,发现她们分开了,连在教室里,都好像故意坐得离很远。我心想,两个人必定是吵架了,好奇,但不好意思问。
隔了多年,在街上遇到其中一个,聊起来,谈到“另一位”。
“哦!”她笑笑,“我们没吵架,是约好,故意分开的。”
“为什么?”
“为了彼此好。两个人形影不离,男生还以为我们是同性恋,约一个,只怕另一个也会跟着,结果都交不到男朋友,这怎么得了!”
于是她们分开走,分别谈了恋爱,也都结了婚。
“你们还联络吗?”
她居然摇摇头:“都忙,找不到了。”
我最近倒是找到个以前的好朋友。
我们曾经一起上高中,一起逃学,一起感染肺病,也一起到国外。
他去了中南美,潦倒过、风光过,有一回过纽约,谈他的艰苦,让我掉了眼泪。
又隔些时,接到他的信,说“活着,真好”。打电话过去,已换号码,之后我搬了家,居然从此断了音讯。
最近一位台北的友人,终于为我找到他在迈阿密的电话,拨通,是他的声音。好高兴,又好生气,劈头骂过去:“好小子,为什么十年没你消息?”
“能呼吸,真好!”他的语气变得不像以前那么热烈,却有了一份特殊的祥和,“我们能又联络上,真是个缘。”
“缘早有了。”
写一个缘的故事(2)
“缘是断断续续、时时刻刻的。”
于是,我们又常有了夜间的长谈,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他坐在我的画桌前。我们谈到生死,谈到他新婚的妻子和信仰的先知,也谈到学生时代的许多朋友。
“只是,他们都在哪里?”我一笑。
“相信,大家还会有缘。”他也一笑。
接到个老学生的信,谈到感情,满纸牢骚。
“人生就像拼图,拿着自己这一块,到处找失散的那些块,有时候以为拼成了,才发现还是缺一角。于是为那一角,又出去找,只怕今生今世都找不到。”
回信给她。
“早早找到,说不定就没意思了,人生本来就是个永远拼不成的图,让我们不断寻找。不断说对,不断说错;不断哭,不断笑;也不断有缘,不断失去那个缘分。”
可不是吗!从小到大,我们唱了多少次骊歌,掉过多少次眼泪?又迎过多少新?且把新人变旧人,旧人变别离。
每次看见车祸,满地鲜血,一缕青烟,我就想,当他今天离开家,和家人说再见的时候,岂知那再见是如此地困难。
于是,每次我们回到家,岂不就该感恩欢叹,那是又一次珍贵的相聚。
“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古人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好了。从大处看,一生一死是一生。从小处看,“昨天”何尝不是“前世”,“今日”何尝不是“今生”?
人生就是用聚散的因缘堆砌而成。这样来了,这样去了,如同花开花落,花总不断。没有人问,新花是不是旧花。
人生也是用爱的因缘堆砌而成。我们幼稚园最爱的老师在哪里?他还在不在人世?我们小学最好的朋友在哪里?我们还记不记得彼此的名字?我们初恋的情人在哪里?为什么早已失去了感觉?我们的家人在哪里?我今晚能不能与他相聚?
何必问今生与来生,仅仅在今生就有多少前世与来生?就有多少定了的约,等我们履行?多少断了的缘,等我们重续?就有多少空白的心版,等我们用明天,去写一个缘的故事。
多美啊!生生世世未了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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