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错呢?”有位医生笑道,“我们活着忙死了。半夜三更,电话一响,已经‘开三指’,衣服没穿好,就往外冲,飞车去接生,搞不好,撞了。”他双手一摊:“自己没享受到,总该有人享受吧?”
其实为子女发痴的,倒也不全是这些医生,附近中国城里,总传播着各种可怜老人的故事。
有些老人家,到处骂自己的孩子,说儿媳妇不孝顺,儿子窝囊。害自己站都站不稳了,还要帮他们洗衣服。
还有些老人,骂完孩子骂美国,说全是美国人害的,居然打长途电话的时候,孩子在旁边看表。在电话单上,把老头老太打的电话一一勾起来,要钱!
“你不是很有钱吗?”
“是啊!”老人家直哭,“早就分给他们了啊!”
“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怕一下子死了,被抽遗产税呀!”
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有个老妈妈,老得不能走路了。儿子不愿养她,把她背上深山,喂狼吃。
老妈妈在儿子背后倒没闲着,手上抱了一包白色的小石块,一路扔。
儿子回头问:“娘!你扔石子儿干什么啊?”
“娘怕你迷路,下不了山!”
有一天,我在台南演讲,说到爱往往比较向下,而不向上。父母爱子女,总比子女爱父母来得多。还举了个例子,问现场的听众:“想想,如果有一天发生灾变,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子女。你们只能救一边,救了这边,另一边就得死。你们会选择自己的父母,还是子女?”
我没给答案,怕太敏感。
回到台北,接到听众的电话。
“我跟我妈一起去听了您的演讲。”一位中年女士的声音,“回家的路上,我妈就问我:‘照刘墉说的,一边是孩子,一边是你老娘,你救谁?’”
我吓一跳,心想:糟了!给她找了麻烦。十分紧张地问:“你怎么答呢?”
“我想了半天,不愿意说假话,所以我答‘我救我孩子’!”
我的心跳更快了:“你母亲有没有生气?”
“她居然没生气,还鼓掌,大声叫好,说对极了!因为换成是她,她也先救我。”
常想起当儿子念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我把拍好的底片交给他,要他下课之后,绕个路,帮我送去冲洗。
晚上,他把底片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说他有事,没能过去。
我火大了:“你到底把老子的事,还是你的事放在第一?我的重要,还是你的重要?”
“当然是我的!”他居然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说。
我气死了!气了好久,每次想到都生气,心想:我是他爸爸,父亲的事,比天还大,儿子那么说,真是大逆不道。
只是一天天过去,看他一天天大了,开了演奏会,上了演讲台,出了散文集,收到的信件比我还多。有时候他的同学打电话来,说话也不再像毛头孩子。每次见他忙进忙出,我开始想,自己以前是不是错了?
我们把他生下来,就是生下个生命、生下个独立的人。他从小要吃,要喝,要东西,要零用钱,要私生活,要他自己的见解和价值观。
他有什么错呢?他不长大,不独立,怎么去寻找他的伴侣,养育他的下一代?
看生物影片,四千多米的喜马拉雅山上,大多数的植物,都冻得匍匐在地面上。却见几棵像灯笼般的树,高高地站着。
那不是树,是一种草,在粗大的茎上,长满薄而透明的叶子,层层包着它的种子。
研究人员拿温度计测量,外面是冰冷的寒风,那树叶包裹的里面,却有摄氏十八度之高。多么聪明的植物啊,用薄薄的叶片搭成玻璃般的温室,呵护着它的种子。
然后,种子成熟,母株死亡。
怪不得有人说,愈是对下一代有爱的生物,愈能在这个世界生存。经过亿万年的陨石风暴、冰河冻原,能绵延到今天的生物,都有着最能牺牲的上一代。
我们因爱而结合,因爱而牺牲,因牺牲而绵延。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说,他自己的事比较重要,他更爱他的子女,我会像前面那位开明的母亲一样,为孩子鼓掌!
有爸爸多好
就在掰开的一刹那,仿佛总会听到父亲的声音:“瞧!这就是真枣泥!”也总听见小店老板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
“刘小弟要不要吃糖?”
小时候,每次跟父亲到胜利点心铺,胖胖的老板总会先拉我到门口一排高高的糖果筒前面说:“自己拿!自己拿!”然后,不必等我动手,他已经两手各抓一大把,往我裤袋里塞。
虽然才六七岁,我已学会了客气,躲躲闪闪的,没等糖放好,就往父亲身边跑。一面跑,糖一边掉,胖老板则跟在后面捡,气喘吁吁地再往我怀里塞。
父亲在信托局上班,办公室在武昌街,离衡阳路的胜利点心铺不远。他跟老板很熟,常把同事往店里带,还得意地说那些点心是由他建议改进的,胖老板则猛点头说:“可不是吗!可不是吗!这一改,味儿更对了!”
胜利卖的都是“京味儿”的北平点心。最让我难忘的,是翻毛大月饼,大大的、白白的,上面印朵红色的小花。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捧着,因为稍一碰,月饼皮就会像羽毛似的层层掉下来,掉一地,被母亲骂。
父亲常为我用刀切开,切成小块儿,容易放进嘴里。有时候切枣泥馅的月饼,切完,刀上黏了些枣泥,父亲还把刀放进嘴里,舔干净。一边说:
“这是真枣呢!真正红枣做的,很贵很贵!”
那枣泥确实好吃,不太甜,却有一种枣香。和着像鹅毛般的皮儿,一起嚼,感觉特殊极了。我尤其记得,有一次没等父亲切,自己先掰开一块,虽然成了两半,那枣泥却丝丝相连,拖得好长。
“瞧!这就是真枣泥!”父亲说,“黏而不腻。”
我九岁那年,大家正准备买月饼的时候,父亲却咽下最后一口气。从那年,我没再进过胜利。
母亲不带我去,说胜利的东西太贵,老子死了,吃不起。月饼哪里都有,随便买几个,应应景,就成了。
有一回,我们到家附近的点心店买了几个枣泥月饼,我当场掰开一个,没有丝,一丝也没有,根本是豆沙。
“这是假枣泥!”我说。
那老板居然当场变了脸,大声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
母亲一声不响地拉我走出店,还教训我:“你怎么指望这种小店卖真枣泥呢?你老子活着的时候,真把你惯坏了!”
我没吭气,只是心想,他骂我妈,我妈为什么不生气?爸爸在,就好了!
还有一件让我不解的,是每次我去小店买糖,虽然只是最便宜的烂糖,那老板却在他的脏手里,数来数去。为什么胜利的胖老板,大把大把地抓糖,他从来不数呢?
三十五年了,一直到今天,每次妻买了枣泥月饼回来,我都会把它先掰开来看。
就在掰开的一刹那,仿佛总会听到父亲的声音:
“瞧!这就是真枣泥!黏而不腻。”
也总听见小店老板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
然后,我会把小女儿叫来,搂在怀里,一边喂她吃月饼,一边对她说:
“有爸爸,多好!”
没了手的爸爸
当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时候,她的爸爸在哪里?当灰姑娘被欺侮的时候,她的爸爸在哪里?
陪女儿看迪斯尼的卡通《 狮子王 》。
“真高兴,终于在迪斯尼的卡通里出现爸爸了。”走出影院,我兴奋地说。
“不对!不对!迪斯尼卡通里都有爸爸,只是没有妈妈。”小女儿立刻叫了起来。
妻也附和:“是啊!没有爸爸,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哪来的后母?睡美人有国王爸爸、木偶皮诺裘有木匠老爸爸、《 美女与野兽 》里的美女不也为了救她爸爸而留在古堡吗?所以迪斯尼的电影里,主角多半死了亲妈,剩下保护不了孩子的饭桶老爸!”
我怔了一下,答不上话。想到《 睡美人 》里对付不了巫婆的国王爸爸,和许多其他故事中后娘的嘴脸。
可不是吗?当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时候,她的爸爸在哪里?当灰姑娘被欺侮的时候,她的爸爸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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