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呢?许多兴奋、新鲜与美丽,突然只剩下一根细细的线,和一小块薄薄的皮。
何况还有那砰的一声,吓一跳,怎能不“惊动”?
我甚至觉得,孩子们最初感受到人生的虚幻,就是在气球破掉的一瞬间。几乎每个人,在童年的记忆中,可以不记得别的玩具,却一定有气球破掉的印象。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为我买的最后一个气球。
那时候,他已经有了肠癌的病征,住在“空军医院”检查。
傍晚,医院门口有人卖气球。父亲拖着沉重的步子,为我挑了一个最大、最结实的气球。
那根本就像个会飘浮的篮球,连颜色都像。
我牵着气球在医院的长廊里跑,几个士兵在旁边对着我笑。我跟他们说这气球非常结实,因为它的皮很厚,像篮球一样。
我把气球拍过去,让他们拍回来,渐渐大家围成一圈拍,我在当中兴奋地又跳、又叫。
突然,“砰!”大家的笑声停住了,走廊里一片寂静。阿兵哥们摊摊手,一个个露出歉意的笑,走了。
我捡起地上那片橡胶皮,慢慢地踱回父亲的病房。
从门口望进去,昏黄的灯照着父亲蜡黄的脸。母亲和医生,几个黑黑的影子站在床前。
我有一种好奇怪的感觉,觉得那一晚,破的不是气球,是我幸福的童年。
转眼,已经近四十年了。就像父亲的那个年岁,我又添了女儿。如同父亲当年,带着我去钓鱼,我也常带着女儿去海边散步,听潮来汐往,一波波地抚着沙滩。
这一天,海边有街坊节的活动,每位小朋友都能得到一个大大的气球,颜色自己挑。
女儿挑了个橘红色的,兴奋地牵回家,拉着四处献宝,拉着满屋子跑。
“小心!碰到尖东西会破!”话刚出口,事情已经发生了。
砰的一声巨响,女儿愣愣地站着,环顾四周。
“气球不见了!”
“当然不见了!气球破了。”我把那块“皮”捡起来,交到她手里。
小丫头放声大哭。
泪水像断线珠子似的,一串串不停地滚下来。
在她的泪眼里,我居然看到自己的童年。我把她的眼泪擦干,搂在怀里,安慰她:
“不哭!有爸爸在,健健康康的,改天带你出去,买更大更漂亮的气球。爸爸不生病,爸爸要活长一点,陪你买气球。”
别挡住春天
睁开眼,婆婆怒气冲冲地站在床前。夜里在墙角点了一盏小灯,照在婆婆脸上,像鬼似的……
十几年前,在报上看到一则有趣的新闻:
一个年轻的妇人总是头疼,找了许多医生,吃了各种止痛药,就是治不好。后来去了精神科,终于发现病因——因为她的婆婆不准小两口在卧室门上加锁,却又经常在半夜三更,冷不防地推门进去察看。
每次小两口亲热,都提心吊胆,怕婆婆推门进来。媳妇尤其紧张,不但无法享受鱼水之欢,还造成头疼的精神官能症。
看完报,我哈哈一笑,只当是个趣谈。没想到最近有个以前教过的女学生向我诉苦,居然比报上的故事,还来得神话。
“有时候我正做梦,突然脸上狠狠挨一巴掌,睁开眼,婆婆怒气冲冲地站在床前。夜里在墙角点了一盏小灯,照在婆婆脸上,像鬼似的,把我魂都吓掉了。”学生比个张牙舞爪的样子。
“她为什么打你呢?”我问。
“因为我把棉被拉到一边,让我先生溜到被子外面去了。挨打好几次,我实在怕了,只好跟我先生分被,一人盖一床,总可以了吧!”学生哭丧着脸,“可是我婆婆又说我不体贴,不像个太太。真是进也不对,退也不对。前些时更妙了,我先生身体不好,我婆婆又说是因为我太体贴了,居然不准丈夫跟我睡。”
“睡哪里呢?”
“嘿嘿!说了您也不信。”学生笑了起来,“跟他老妈一起睡!”
使我想起以前一位邻居老太太。养了三个儿子,个个长得蛮牛一样,可是在老太太面前,又都服帖得像绵羊。
他家大扫除,可真精彩。老太太发号施令,丁零当啷,前刷后洗,好像要把房子翻过来一般。没半天,安静了!东西各就各位,打扫得一尘不染。
只是好景不常,没几年,儿子娶媳妇,分别搬了出去。
剩下老太太一个人,倒也没闲着,这家串串、那家住住。常见她匆忙地进进出出,再不然,就是整夜地打电话。
她的耳朵不好,嗓门大,半夜三更尤其听得清楚。似乎全在骂媳妇,骂完媳妇骂儿子,骂着骂着就哭号了起来,说什么要死了。跟着,便见儿子赶来,那哭声就更响了。
妙的是,又隔一阵,老太太不再哭,她笑了。三个儿子都离了婚,搬回来,一家人,又回复了原先的样子。
每次,我看老太太在三个儿子的簇拥下出门,都想,她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抑或她成功了,儿子失败了?
也使我想起在美国认识的一对老夫妇。
刚到美国大女儿家的时候,那老太太常哭,说放不下家里的二女儿。又说二女儿有多乖、多体贴。就因为太老实了,所以快四十岁,还没嫁。幸亏有两老陪着,照顾她的生活。
说到这儿,老太太就掉眼泪:“我们这次出来拿绿卡,一住半年多,真是可怜我二丫头了,四十年没离开过爹娘,她怎么过啊!”
又隔一阵,老两口终于赶回了台湾。
家还是原来的样子,也仍然是老太太烧饭,每天等着女儿下班。
只是,没住多久,老先生居然催促着老太太,回美国的大女儿家。老太太拗不过,依依不舍地走了。
再隔一阵,二女儿来信,说恋爱成熟,要结婚了。
“我们出去出得对。”老先生后来跟亲近的朋友偷偷说,“我回台湾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不能久待,非走不可。”
“为什么?”朋友问。
“我打开家里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全是红的铁锈!再看看水电瓦斯,几个月没用过。你说,我们该不该走?时代不同了。”老先生大声笑道,“这叫‘别挡路’!”
记得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在电视公司当记者,已经有点知名度,也常出去应酬。我可以自己做东,不让桌上任何一位宾客被冷落;也能在大人物面前,阔谈天下事。
不解的是,每次我跟着母亲,参加她老朋友的聚会,似乎就一下子缩小了,小到那种听令叫叔叔婶婶的年龄,连菜都不会夹,等着“大人”夹到我盘里。
我后来常想,我的口才和风采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在老母身边,我就成了乖乖牌,不再有主见,不再用思想,只是如同过去的二十多年一般,等着被安排?
我发现事态严重了,如果再不知道如何转换身份,我的创造力和潜能都可能受到束缚。
转眼,我的儿子也已经二十多岁。
今年夏天,他回来。几天之后,我问他有什么收获。
“你一天到晚盯着我,我怎么可能有收获?”儿子一瞪眼,“你能不能不要整天用BB Call找我?”
我不再盯他。又隔一阵,我问他有什么收获。他又一瞪眼,说:“大家都叫我刘墉的儿子,你处处为我安排,我怎么可能有收获?”
我不再为他安排,让他自己去南部闯。
一个月之后,他回到纽约,好像变了个人,更自信、更开朗,甚至,更会关怀家人。
过去,我搬东西,他总站在旁边看,等着“我叫他过来帮忙”。现在,他会主动帮忙。
过去,他会斤斤计较零用钱,现在突然变得大方。
有一天,他笑着问我:
“老爸,咱们到过祖国大陆那么多地方,你知道哪个地方我觉得最好玩?”
“悬空寺?应县木塔?云冈大佛?秦始皇墓?石林?滇池?漓江?”我猜了一串地方,他都摇头。
“是故宫!”他笑道,“我知道你猜不到!”
“为什么?”
“因为你说你去过太多次,叫我一个人去。没你在旁边,我可以用我自己的眼睛看,当然最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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