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世世未了缘》
第5节

作者: 刘墉
收藏本书TXT下载
  她的丈夫是个木匠,除了为她钉一张特别的画桌,还把房子向外加大,盖了一间有透明屋顶的画室。
  “那是我先生和我两个人盖的!”她得意地形容,他们怎样先在地面钉好木框,再合力推起来,成为一面墙。
  后来,她丈夫因心脏病死了。她还是来上课,还背那个大夹子,只是,夹子打开,常只有薄薄一张草率的画。
  然后,她直挺挺地坐着,看我为她修改,有一天,突然蒙起脸冲进厕所。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再见到她,听说她过得很好,只是,不画了。
  自妻退休,就常在书房陪我。我写文章的时候,不能说话,她只好默默地整理账单、资料。
  怕她无聊,上次离家前,我特别拿了一本《 鸿,三代中国的女人 》交给她:“这本书写得不错,我走了,你可以看看。”
  她居然接过书,就开始读。我离家前不过两天,她一边陪我,一边看,居然已经看了三分之一,还发表评论,说:“写得很冷,但是感人,非常好看!”
  两个多月之后,我回到纽约,走进书房,看到那本书。

  “觉得怎么样?”我问她。
  “噢!还没看完。”
  “看了多少?”我翻了翻,翻到一个折角。
  “就看到那儿,大概三分之一吧!”她抬起头,“不陪你,书有什么好看呢?”
  一碗可口的醋熘冬瓜、一条幽幽的小径、一幅美丽的图画、一本好看的书。
  如果没了那个人,就不再可口,不再可走,不再美丽,不再好看!


不要回忆了吧

  何必活在痛苦的记忆里?不去想,就是活下去的方法!
  年轻时,做过五年电视记者,主持了许多节目,也获得不少掌声,却总难忘记一件糗事。
  那是访问著名小提琴家马思聪的一个特别节目,由我制作、主持。
  马思聪到台湾,当时真是新闻焦点,接下这个节目,我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能独挑大梁,紧张的是节目要现场播出。
  一个小时的特别节目,除了马思聪演奏几曲,剩下的全是访问。

  事先阅读了马思聪的各种资料,我拟出了自认为最精彩的题目,并且预估了马思聪可能作答的时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节目的进度控制好,也才能适时上广告。
  所有的题目中,最重要的一个,是请马思聪回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遭遇。
  我相信,这是观众最希望听的,也应该是内容最精彩的。当然,更是马思聪最有得说的。
  时间长度?最少十五分钟!说完,就上广告!
  节目准时播出了,经过前面一段寒暄,我提出那最重要的题目:

  “马先生!经过这么多年的海外流离,您是不是能回忆一下‘文化大革命’时的遭遇?”
  马先生居然淡淡一笑:
  “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回忆了吧!”
  我怔住了,全摄影棚的人都怔住了,空气凝固了!原本算好十五分钟的答案,只用五秒钟就答完了。任我怎么追问,马思聪就是那句话——
  “不要回忆了吧!”

  多年来,我一直把这件糗事挂在心上,觉得马思聪是怕涉及政治,而刻意逃避。
  直到最近。
  《 辛德勒的名单 》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之后,纽约电视台制作了两小时的专辑。
  专辑里播出了当年屠杀犹太人的瓦斯毒气室。天花板上悬着一条条管子,管子下端是“喷头”。
  成千上万的犹太人,有大人,也有孩子,被骗说传染病流行,而剪短头发、脱光衣服,排着队进去。

  然后一群群抱在一起,尖叫着死去,再一堆堆被拖出来。
  记录片里,是高高的焚尸炉烟囱,死去的活人和“活着的死人”。
  许多孩子伸出细细的手臂,上面刺着号码。
  许多人像是木乃伊般,摇摆地走着。
  专辑里也访问了幸存的人。

  记者问:“请你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其中一位,居然淡淡一笑:
  “不要回忆了吧!”
  他是一位知名的摄影师,专辑里拍了他的近作,都是色彩华丽、充满幻想的画面。记者很不解地评论:
  “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痛苦的记忆,完全没有进入他的作品?”
  倒是另一位幸存者说得好:
  “何必活在痛苦的记忆里?不去想,就是活下去的方法!”

  我突然发现,他们跟马思聪是多么相似。
  想起我二姨说过的话。
  “你二姨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抓进去,每次我去看他,都劝他嘴软一点,认个错,不要想得太多。结果,那些不去想以前的人,都熬过来了,你姨父却死在里面。”深深叹口气,“他没办法不去想以前呀!”
  也记起在巷口摆水果摊的伯伯。总跟我父亲说当年怎么穿着睡衣跳上墙头,看土匪冲进他的家门……
  我很小,却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形容自己的身手矫健,使我佩服极了,想像他是会轻功的武林高手。

  只是,三十年过去,再回到那条街上。
  景观全变了,他的小竹棚,改建成了楼房。水果摊收了,靠租金过日子。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常提起您,说您是日本留学的铁路局长,家里的产业……”
  “不要回忆了吧!”他挥挥手,抬起眉头,眯着眼,吐着烟圈,看着街上驶过的一辆又一辆车子。
  下午的阳光,把他蓬松的白发照得好亮好亮。
  那画面,我永远不会忘。


当我们亲身投入

  那是一个个人,带着他们一生的经验,生与死、爱与恨,真真实实地摊在你的面前……
  “你觉得我们前年去欧洲,什么地方最好玩?”有一天,我问妻。
  她歪着头想了想:“都好玩,但是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古堡。”
  我没问她是哪个古堡,因为我猜得到,虽然看了几十个古堡,她说的必定是“那一个”。
  早忘了是在什么国家,什么城市,甚至很难记得古堡的全貌。因为遇到大塞车,我们到达古堡的时间已经很晚了。
  斜斜的夕阳,把残破的古堡映成深红色,我们站在城墙边看下面的小城,整齐的房舍、尖顶的教堂、斑驳的秋林,和远远闪着天光的一湾小河。

  只看了一下下,导游就催我们走。
  游览车在山脚的停车场等,为了赶时间,我们不得不沿着山边的小径走下去。天暗了,小径上落满黄叶,有些湿滑,我们相互扶持着,总算来到山脚。
  旅行团的人还没到齐,我们竖直衣领,站在冷风里,看河面驶过的汽船,和后面闪烁的浪花与倒影。
  不知为什么,跑了五个国家,看了瑞士的雪山,也游了莱茵河的瀑布,我们印象最深的,却是这个已经忘了名字的古堡。
  我们甚至很难形容出那古堡的样子。

  只是,那不是隔着车窗见到的,也不是坐在游船里浏览的。而是,我们亲自,一步一步,走进去,又走出来的。
  那不是客观的欣赏,而是主观的感受,用我们的全身心投入。
  由前年开始为台南玉井乡的德兰启智中心募款,可是,直到去年年初,才真正见到德兰。
  白发的修女和成群智障的孩子来迎接,带我看他们的教室、复健中心、手工艺作品,和迷你小马“阿宝”。
  我跟着院里的阿嬷,学习怎么教孩子爬,发现一般幼儿天生就会的爬行动作,对那些脑性麻痹的孩子,竟是如此困难。

  我也试着扶一个孩子坐起来,才知道他僵直的身体,难以弯曲,他一生都不曾真正地坐过。
  我把一个十岁的孩子抱起来,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不及我五岁的女儿重。
  当我走出德兰启智中心的大门,发觉自己跟几个小时之前有了许多不同。我看到一群远比我更投入的修女和老师。当我在外面演讲募款时,他们正一勺勺地喂孩子,一步步地教孩子。
  如果我是站在岸上高呼救人的,那些修女和老师,则是跳到水里亲自去救的。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请按 Ctrl+D 将本页加入书签
提意见或您需要哪些图书的全集整理?
上一节目录下一节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