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当天来了上千名旁听群众。像机场一样，审判大厅入口设了安检，每个人都要被检查有没有携带违禁品，通过安检后才能领取旁听证入场。我们安排了最大的一号法庭，能容纳400人，但这还是远远不够，于是在大厅外安装了扩音喇叭，来得晚的只能站在门外听。因为案件受到了民众极大的关注，这次庭审将全程在电视上直播。除了负责摄像的技术人员，我们谢绝了其它所有媒体的入场和录音录像要求。

　　我们三人站在审判席后的过道里，小潘在对全场宣布法庭纪律：“……旁听人员必须遵守下列纪律：1、不得录音、录像和摄影；2、不得随意走动和进入审判区；3、不得发言、提问；4、不得鼓掌、喧哗、哄闹和实施其他妨害审判活动的行为……”
　　孙芸问我：“哎，看看我的法徽歪了没有？”
　　我看了看她衣领上的法徽，红通通的底色上一盏金黄的天平。从古至今，天平都是法律的象征物，我很喜欢这个象征，我曾幼稚地下定决心将这盏永不会倾斜的天平挂在我的心里，但随着经验的累积，我觉得，能够将它戴在衣领上，这已经足够奢侈了。
　　我对孙芸摇摇头，说：“一点也不歪啊，很正！”
　　小潘宣读完法庭纪律，宣布审判人员入席。于是我们三个鱼贯入场。我看到整个法庭满满当当的座无虚席。老查敲响了法槌，宣布带邢勇入庭。

　　法警押着邢勇进场的时候引起了一片喧哗。旁听席上交头接耳，坐在前排的一对老夫妇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我才意识到他们是梁素梅的父母。
　　梁素梅的母亲冲出旁听席，扑向身着囚服的邢勇。两名法警赶紧上前拦住。老查使劲敲了敲法槌，厉声喝斥道：“旁听人员回到座位上去！保持安静！”
　　法警和其他家人将梁素梅的母亲拉回座位，她兀自啼哭不止，低声咒骂。周围的人唏嘘不已，有的同情，有的愤怒。
　　我们的庭审就在这样的喧闹声中开始了。

日期：2010-02-14　13:51:55

　　检察院派了两个女的出庭支持公诉，长的还都过得去，不知道是不是在公务员招考的时候就物色好了准备做公诉之用的。在如今司法机关的公众形象江河日下的社会形势下，这倒不失为一种颇有成效的危机应对手段。毕竟大伙儿在骂公务员的时候，骂男的可以随心所欲高丨潮丨迭起，对着女的就不免骂你在心口难开了。
　　女检察员宣读了兀长的公诉词，我看到很多旁听的已经快要睡着了，有人不停在左顾右盼似乎想找出门的机会，估计大家赶来就是想看一眼杀人犯长什么模样，没想到还有这么繁杂的程序，真是始料未及。
　　检方读完公诉书后，出示了各项物证、书证，并带来证人邢智当庭作证。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邢智本人。大约是常年生活环境的差异，和在锅炉房干粗活的邢勇相比，他要胖一些，皮肤白皙一些，这些导致了他和邢勇看上去并不是非常相像，尽管他们的五官如出一辙。
　　邢智在检察员的提问下作出了证言，证实了邢勇杀人并分尸和抛尸的犯罪事实。内容和侦查阶段的证言并无二致，和邢勇之前的供述也基本能够互相印证。

　　在邢智滔滔不绝的时候我一下子出了神。我想到了他的身份——外科医生，这个职业向来被公认为社会的精英。的确，他的举止优雅，谈吐不凡。特别是在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自然地比划出各种手势，显得大方、潇洒、充满自信。
　　这让我注意到他的双手，那是一双完美的外科医生的手。——皮肤细腻，五指修长，指关节间肌肉均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他的手指很灵活，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动作张弛分明，干净有力。
　　我突然想到，这双手在握着手术刀的时候，一定是拿捏有度，游刃有余的。…………如果要把一个人切成上千片，那一定得有一双这样的手才行！！！

日期：2010-02-14　22:51:33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把我的胸口撞击地喘不过气来。转头看了看邢勇的手，那明显是一双体力劳动者的手，五指粗短，皮肤干裂。这样的手是用来拿铁锹的，注定拈不起绣花针，干不了细活。
　　我脑海里在那一刹那变成了空白。邢智剩下的话我一句都没听到耳朵里去。直到老查碰了碰我，我才回到现实，发现已经到了我问话的环节。我定了定神，发现还是很难进入状态。只好低头看了眼开庭提纲，照着读道：“被告人邢勇，对公诉方提出的犯罪事实，你可有异议？”
　　邢勇说没有异议。我发现他今天自始至终都镇定异常。面对镜头，邢勇将上次提审时的供述基本复述了一遍，对杀人和抛尸的种种事实供认不讳。旁听席上不时传来阵阵惊叹。梁素梅的父母几度情绪失控，痛哭失声。
　　邢勇没有委托律师。按照法律的规定，我们给他指定了一名辩护律师，进行法律援助。邢勇说完后，他的律师说：“辩护人对公诉方指控的基本犯罪事实没有异议，但是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被告人邢勇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在犯罪时其神智处于不清醒的状态，对自己的行为没有完全的认识和控制力。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十八条的规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说完他出示了邢勇的精神病鉴定书。

　　旁听席一下子炸开了锅，看样子很多人忍不住内心的愤怒，在强烈的正义感的驱使下，对这个律师破口大骂起来，大意无非是其没有人性，妄图杀人不偿命。我们的人民总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表达自己的正义感的机会的。这让老查又费了半天劲来平息群众的怒火，维持住法庭的秩序。
　　由于控辩双方对事实部分均没有异议，所以之后的法庭辩论的主要争议焦点是邢勇的精神病问题。检察院认为，邢勇的精神病属于间歇性精神病，而邢勇犯罪的时候精神是正常的，所以应当按照法律规定承担刑事责任。辩护律师则一口咬定邢勇犯罪时精神是不正常的，证据就是鉴定结论。双方为此争执不下。
　　庭开到这里也差不多了，老查跟我交换了一下意见之后宣布庭审结束，择日宣判。在场群众纷纷叹息表示失望，梁素梅的父母再次冲进审判区，被法警硬生生拦住。老头子的脑袋磕到了桌沿，血一下子冒出来。梁素梅的母亲扑通一声跪在我们面前，哭喊道：“法官大人！为我的女儿做主啊！……”
　　我和孙芸赶紧过去扶她，连声劝慰。她不肯站起，挂在我们的手臂上，泪如雨下。我心里一阵酸苦，孙芸轻声细语地说：“大妈，人死不能复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你要相信我们法院，相信桂法官，我们一定会公正判决的。”
　　老太太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老头子也过来跪在我面前，脸上血水和泪水涂成一片。我手足无措，恨不得也给两个老人跪下。法警把邢勇押出法庭后过来把他们搀起，才算解了我的围。

　　离开法庭的时候，我听到外面聚集的人群整齐地喊起了口号：“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日期：2010-02-17　00:37:40

　　21
　　网上很快登出了新闻，称邢勇案未能当庭宣判，愤怒的群众自发在法院门口喊口号抗议。网页上附有几张群众代表振臂高呼的照片，有图有真相，以此表示自己是个负责任的媒体。
　　我从办公室窗户往下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比春运时的火车站售票大厅火爆，比全场特价时的家乐福壮观。法警寡不敌众，早躲到值班室里不管不问了。来往的人群纷纷受到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抗议的队伍中。很多闻声而来的人兴奋地询问最边上的人这里在干什么？很多人回之：我也不知道。但不明真相并不能阻挡他们迅速融入组织的欲望，几秒钟之后这些人就整齐划一地喊起口号来了。

　　小双看了一会儿，说：“这些人也太好事了，拼命喊拼命叫的也不嫌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