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理解,狗仗人势,现在主人跑了,它没人势可仗了,只能做出一副吓人的样子。狗怕弯腰狼怕刀。我想我只要随手掰一根树枝,或者弯腰捡一块石头,哪怕捡到的不是石头,而是一片树叶,它也会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
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我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去吓唬一条狗,特别是梅花家的狗。跟我一样,它也叫狗娃,也是梅花养大的。我没有理由让梅花一眼看穿狗娃对主人的那份所谓的忠心。还有就是,相对于我来说,梅花跑得并不算快,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追上她。但我并不着急,因为梅花是往山上跑,而不是往家里跑,山上没有人,我只要不紧不慢地跟着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这么快追上她。
梅花(04)
小时候,我经常在雷公山上给梅花抓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其中算小野兔最有趣了,不管这只小野兔跑得有多快,不管它多么会躲闪腾挪,我只要不紧不慢地跟在它的屁股后面,它就坚持不到两里地,它就会因为紧张和喘不过气来,累得趴在地上,等我伸出手去捉它。
我想现在,梅花和那只小野兔应该没有两样,她也会停下来的。所以我更没有必要跟一条跛了腿的狗去计较。狗是梅花的,我只要跟着梅花家的狗,就能找到梅花,不管梅花躲在哪里。
因为我步步紧逼,梅花家的狗不断地往山上退。正如我想的,那条跛脚狗最后退到了梅花的身边。山腰上有一个用竹子扎起来的棚子。梅花显然跑累了,双手扶在棚子的篱笆上,直喘粗气。
狗一旦回到主人的身边,叫得更凶更理直气壮了。
梅花没有制止的意思,狗就一直眦牙咧嘴叫下去,并且不时做着扑咬动作。
我说:“梅花,你该不会真的放狗咬人吧?”
梅花默不作声,我就索性让狗咬了一口。
狗是真咬,我“哎哟”一声,跪倒在地上,手死死抓着裤腿,鲜血隔着裤子冒了出来。
梅花叫了声:“狗娃!”然后转身抬腿,一脚踢在狗的脑壳上,并骂了声:“死狗!”
那狗见我被咬倒,正在得意着呢,本来是想向主人邀功请赏的,没想到挨了主人一脚,它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咬错了人,赶紧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去了。
我的左脚肚让那狗咬得皮裂肉翻,梅花掏出手帕一边替我包扎伤口,一边不停地埋怨:“你个大男人让狗咬成这样,真没出息。”
梅花(05)
这手帕是梅花三年前在雷公山上送我的那张,我刚到飞云寨没多久,就用它来给一只断了腿的小野兔包扎伤口了。那只小野兔的腿本来是好好的,后来我用手轻轻一扭,那只小野兔的左腿就断了。我给小野兔接上腿骨,用手帕包扎好了,让挖竹根转交给大嫂。大嫂就是梅花,也就是说,我刚到飞云寨没有多久,梅花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我问梅花:“既然你早就知道我是狗娃了,为什么不出来相认?”
“我为什么要出来相认?相认又有什么用?”
梅花叹了口气,然后摇头苦笑:“都这样了。”
“造化弄人啊!”
梅花长叹了一声,说:“现在我不是梅花了,你也不是狗娃!我是水蜜桃,是大哥的女人,是压寨夫人!而你呢,是小黑子,是飞云寨的三哥,是土匪头子。”
“不是的,我不想当土匪,你也不想做压寨夫人。”
我问梅花:“对不?”
梅花说:“不对,既然不想当土匪,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山上?”
“我留在山上,完全是为了你呀!”
“为了我?”梅花不信,冷笑说,“恐怕是为了共产党吧?”
梅花(06)
“哈哈,共产党?”我哈哈大笑,“我怎么可能是共产共妻的*呢?”
“那官府为什么要四处通缉你呢?”
“谁说官府要通缉我了?”
“芷江城头到处都是你的画像,别以为你破破烂烂的我就不认得了,起码有七分像。”
“你是说三年前呀。”
我笑了,说:“三年前我在芷江杀了几个美国佬,官府就把我当*了。”
“你为什么要杀美国佬?”
“还不是为了你和*。”
接着,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一直说到上山给王寡妇送手帕,中间只忽略了和银杏的那一段。
我说得眼泪汪汪,梅花听得泪水涟涟。
后来,我问梅花,那*呢?
梅花(07)
梅花说*被美国佬抓走了,是死是活她也不知道。那天,她和*在山上拣干柴,正准备回家,没想到遇到了美国佬,他们好象是在山上追赶什么,见到我和*,他们就不追了,其中两个家伙冲上来,扛着我们就往山上跑。
“你们是不是被装进麻袋了?”
“麻袋?美国佬哪来的麻袋?”
梅花说:“他们就扯了我和*的裤腰带,把我们的手脚捆了,往山那边扛。”
我插了句:“山那边没人去,是个干坏事的好地方。”
梅花说:“嗯,当时真的好险!”
在梅花接下来的叙说中,事情应该是这样的。美国佬正要强暴她们的时候,山道上踏踏踏地来了一伙土匪,结果打了起来。她和*在混乱中弄断了绳索,正要逃走,没想到被一匹脱缰的战马撞晕在地,等她清醒过来时,已经落在土匪的手里了。刚脱虎口,又入狼窝,几次想上吊自杀,是罗锅山救了她。后来她见这个土匪头子没有想像中那么坏,手下的弟兄也还都规矩,她就不再寻死觅活了。后来她从一个土匪那里得知,龙虎镇给人烧光杀光了,一个活口都没留。她问罗锅山,是不是土匪干的?罗锅山说不是,土匪都是穷人,没有那么残忍。她又问,那会是谁?罗锅山咬牙切齿说,还能有谁,肯定是美国佬干的,这伙外国狗强盗!
就这样,梅花恨上美国佬了。
梅花(08)
梅花之所以说要做罗锅山的女人,是想让这个男人替龙虎镇的父老乡亲们报仇雪恨。
女人的身体可以让男人充满激情,甚至发动一场战争,女人的身体可以使男人在战争中变成英雄,或者狗熊。为了报仇雪恨,梅花把自己的身体豁出去了。结果土匪和美国佬干了一仗。罗锅山虽然败了,但这个男人却成了她心目中的英雄,她为土匪的血性所折服,并且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女人。
梅花还告诉我,她和罗锅山他们去芷江原本就不想活着回来。土匪是打不过美国佬的,她心里清楚得很,杀得一个算一个。后来改变主意是因为她在树上和墙上看到了我的画像,知道官府在抓我,所以才不让罗锅山死拼下去。没过多久,美国佬因为糟蹋妇女引起民愤,被国民政府赶出了芷江。
“狗娃,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梅花盯着我的眼睛,不解地问。自从上山后,梅花就没有离开过这片竹林,因此梅花感到很奇怪。
“我是吃了你做的豆腐才决定留在山上的。”我笑笑说,“我是狗娃,从小吃你做的豆腐长大,当然能吃出其中的味道来。”
“看来,是我做的豆腐害了你哪。”梅花开始自责,“如果不是我做的豆腐,你就不会留在山上,就不会做土匪,就不会把自己的脑壳系在裤腰带上。”
梅花说的没错,做土匪是把脑壳系在裤腰带上的活,没人愿意去做土匪。
梅花(09)
梅花说的没错,做土匪是把脑壳系在裤腰带上的活,没人愿意去做土匪。
“梅花,为了你,别说是把脑壳系在裤腰带上,就是掉了脑壳我也愿意。”
“狗娃,何苦呢?现在我是大哥的女人,是水蜜桃,不是当年的梅花了。”
“我不管,我只知道,你是梅花,我还是的狗娃。”
我的固执让梅花很为难,梅花说:“狗娃,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说着,梅花走到棚子边,猛地拉开那道篱笆门,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争先恐后地从棚子里窜出来,转眼间逃得无影无踪了。
“都是我送给你的吧?”我问。
梅花说:“是又怎么样?现在它们都走了,它们原本就是属于整片山林的,我总不能因为一己私利而让它们失去快乐和自由撒。狗娃,你也一样,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说如果我是一条狗,我宁愿被你关起来,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但你就是不能辇我走。”
“我不辇你,你自己走吧。”
“我为什么要自己走?”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梅花问。
“只想跟着你,照顾你一辈子。”
“照顾一辈子?我不稀罕。”
“不稀罕我也要跟着,大哥让我经常过来照顾你。”
梅花没辙了,说:“好吧,那你帮我把水缸挑满了。”
梅花(10)
豆腐房的两口水缸不是蛮大,三担水就满了。但我挑了四担,其中一担就放在水桶里。梅花每天做豆腐都需要大量的水,我想这样挑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说:“梅花,这么挑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干脆帮你把清水塘的水引过来吧。”
清水塘的地势比豆腐房矮,梅花问我,怎么引?我说这个不用你管,我自然有办法。
刚开始梅花以为我要搞拦河坝,自告奋勇说要帮我到溪里捞石头,我听了就笑,说清水塘这么宽,溪里哪来那么多石头捞?梅花说,没有也要捞。
我说:“那你捞吧。”
梅花真的要下溪里捞石头的时候,我却阻止了她。
我说:“不用捞石头。”
“不用捞石头?”梅花说,“难道你还有能让清水塘里的水站起来?”
“我还真能让清水塘里的水站起来哩。”
我问梅花:“信不?”
梅花说:“鬼相信。”
梅花把脑壳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梅花(11)
“狗娃,你以为这里是龙虎潭呀!”
梅花说:“龙虎潭里的水有骨头,清水塘里的水没有。”
我说:“清水塘里的水也有骨头,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梅花坚持说:“清水塘里的水很干净,不可能有骨头。”
我说:“再干净的水也有骨头,否则豆腐就不会站起来。”
可梅花就是不信。
梅花噘着嘴巴说:“不可能。”
我笑了,说:“梅花,要是我能让清水塘里的水站起来,那你还让我睡不?”
“从小睡到大,你还没睡够呀!”梅花“扑哧”一声笑开了,“狗娃,想睡我呀,你还是让清水塘里的水站起来再说吧。”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梅花的心里,也许只有龙虎潭里的水才会站起来。龙虎潭里的水很脏,有骨头,清水塘里的水很干净,但没有骨头。因此,清水塘里的水永远都不会也不可能站起来,清水塘里的水永远都只能往山下流,只有堕落的份。
其实水是没有骨头的,不管干净与否。我知道,清水塘里的水能让豆腐站起来,并不是因为清水塘里的水有骨头,而是人有思想,人的思想就是水的骨头,人的思想能让没有骨头的水奇迹般地站起来。
我说:“梅花,今晚狗娃睡定你了。”
梅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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