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杂物的房间，置放着一个椭圆形的大木桶，里面盛满了药水，整个房间飘散着淡淡的草药味。小伙子把我扶进房间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堂屋里昏暗的桐油灯光从板壁缝隙里挤进来，显得很温馨。
　　淡淡的月色从板壁和窗子投射进来，甜爽爽的。小伙子出去了，在隔壁把灯光一点点移到桶子里。
　　我脱掉衣服，好不容易才爬进桶子里，被挂破的皮肉和断腿经药水这么一泡，痛得要命。
　　在很多人的潜意识里，山里是很土陋和脏污的，山里人到龙虎镇上赶集，远远就飘来一股浓浓的，拌合着草叶子味的汗水味。然而你在森林里追赶了几天几夜后，来到这山里，身上的汗水湿了干，干了又湿，粘满泥土的身子粘了去，去了又粘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得到山里是最洁净的世界，才真正能领略到山里能孕育清澈见底的溪流的真谛。

　　桶里的毛巾有点发黑，有点发腻，但我还是感觉到它的亲切与温暖。
　　桶径有两三尺长，齐腰深的药水，蹲在里面，温热的药水正好漫到脖颈。我轻轻闭上眼睛，体味着这温暖而宁静的一刻，就像回到了梅花柔软的怀抱里。
　　就在这时，一股温热从我的肩膀上传了下来。

红色的野羊(29)

　　我睁开眼睛一看，是小伙子在给我加热水。
　　这小伙子进来时蹑手蹑脚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想，幸亏是个小伙子，否则……
　　小伙子见我睁开眼睛，便猛然往桶里加水，直烫得我单脚跳起来，又赶紧沉下去，样子狼狈到了极点。嘻嘻哈哈咯咯……是女孩子的笑声。
　　笑的节奏从慢到快，从站着笑到弯了腰笑。
　　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当她看到我表情痛苦地蹲在桶子里，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银杏。白胡老爹在喊了声。

　　这姑娘叫银杏。
　　银杏把头一低，出去了。
　　当我穿好衣服，要把桶里的水倒掉时，银杏匆匆进来，不让倒掉。她拿来干净的衣服，把我用过的水拿去洗澡。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带山里人家是万分尊敬客人的，深山来客，犹如神仙从天而降，十分珍贵难得，因而客人洗过的水，称为贵人水，得留给全家人轮着洗。
　　白胡老爹懂得柳枝接骨之术。他洗完澡，用柳枝把我的断腿接好，又烧了一袋叶子烟，这才一声不响地去睡了。

红色的野羊(30)

　　这晚我睡得很沉。迷迷糊糊的，觉得身边睡着个女人，刚开始以为是梅花或者*，后来想想觉得不对，自己睡在银杏家。
　　我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银杏。
　　银杏和衣而睡，正一动不动地紧帖着我。
　　我虽然从小就和梅花*她们睡在一起，但现在换成个陌生女孩子，我的心里还是一阵惊悸。一个山花未放的含苞女子睡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边，呼吸是那么均匀，那么恬静，就像躺在情人或者丈夫的身边。想必银杏上床睡了很久，或者一整夜了。我能感觉得到，那体温已从厚厚的便衣中流出，在温暖的被子里与自己的体温作了长时间的交流。

　　我赶紧爬起来，慌乱中穿好衣服。
　　后来才知道，这叫做吸取贵人气。
　　这个地方叫蚂蚱洞，是四川与贵州交界的一个小村庄。在这一带，假如一个客人拒绝与主人家的姑娘睡觉，他将会被赶出门去，视为看不起主人。可是，客人与姑娘睡觉的时候胡乱行事，惹了姑娘反感，则有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可能。
　　银杏跟我说过，有两个江西人来蚂蚱洞买牛，因为身上背着银两，死活不肯跟姑娘睡觉，第二天便被全寨子的人冷落，没买到牛不说，连早饭也找不到地方吃，只好饿着肚子离开寨子。银杏还说，有一个到处卖大铁锅的宝庆佬，和姑娘一起睡的时候，硬是要去拉姑娘的裤子，后来姑娘火了，喊了一声，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结果三口好好的大铁锅被砸得稀巴烂，还被毒打了一顿，最后狗爬似地离开寨子。

　　总之，只要客人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第二天就得到姑娘热情的照顾和款待，要是拒绝的话，就会受到姑娘的极端冷落，甚至哄你踩上老虎套子。若由此一夜而与姑娘定下终身的，则立即得到全寨子人最热烈的祝贺和最盛情的款待。

红色的野羊(31)

　　银杏一大早出山去了，只有我和白胡老爹在家里。
　　白胡老爹是银杏的爷爷，耳朵聋了好几年了。别人说话再大声他也听不见，只有听他说的份。然而白胡老爹的话少，整个上午就说了句，这野羊挨的是洋鬼子的枪子。
　　野羊的屁股和颈部各挨了一枪，流了很多血。
　　白胡老爹喃喃自语，奇怪奇怪，颈部的枪伤是要命的，野羊居然没死。
　　白胡老爹把子丨弹丨取出来，用两桶水洗去了野羊身上的血迹。

　　白色的野羊，红色的血。
　　白胡老爹松开那根青藤，白色的野羊并没有逃窜，而是向我走过来，与我擦身而过，默默地走到菜地边，俯首青草。午后的阳光在洁白的羊背上柔和的晃动着。
　　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银杏回来了。
　　银杏从蚂蚱洞招来了五六个姑娘。
　　姑娘来了要煮油茶，是一种习俗。所谓油茶，就是将干老茶叶泡热水，捣碎取汁。热锅中放油，加点干辣椒炒一下，再倒入茶汁一部分加水煮沸置入小竹筒里。再放入各种早先炒好的配料，阴干的糯米，玉米花。这里山高雾多，空气潮湿，喝油茶可以驱风去湿暖身。喝油茶在这里是有讲究的：油茶必须是用老茶叶，嫩的不行，其味不浓；喝茶成双，一般要喝四杯，其意为四季发财。

　　若只喝一两杯，主人是不高兴的。
　　山里有句俗话，一杯强盗二杯贼，三杯四杯都是客，说的就是油茶要慢慢喝，不要赶时间。

红色的野羊(32)

　　姑娘们每人四杯油茶下来，天已断黑。
　　站在溪边眼望郞，
　　好比蚕儿想嫩桑；
　　蚕儿想桑日子短，
　　妹妹想郞如水长。
　　胡桃树下手挽手，

　　郎剥胡桃妹吃肉；
　　郎妹要学胡桃果，
　　巴皮巴肉巴骨头。
　　月色美妙地在空中播着透明的淡淡的雾纱，姑娘们蹲在小木屋前的菜地边唱起歌来。这歌是为了接待我而特地唱的，应当由我来对答，但平日里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荤歌用不上，我只能独自坐在板凳上，欣赏月色中的溶溶情调。
　　月色把姑娘们的歌声泡得甜美圆润，夜晚被姑娘们的歌声装饰得分外美妙，夜鸟似乎因为姑娘们的歌声而停止了啼叫，只有一些不知名的虫子还在草丛深处合着小曲。
　　因为没有对手，姑娘们的歌更像野马一样无拘无束，时而盘歌，时而情歌，时而哦喂，时而嗬嗨，歌声时而活泼，时而深沉，时而缠绵，时而婉转，时而又带几分幽思般的感伤。

　　姑娘们的歌声因为我的一个哈欠戛然而止。
　　我要睡了。
　　我打着哈欠说了声，大伙晚安。
　　我刚躺下，那些姑娘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嘻嘻哈哈地往我的被窝里钻，把床堆得满满的，实在没地方了，有两个姑娘干脆趴到我的身上，紧紧地帖着我。
　　姑娘们说银杏，昨晚上头一桶水让你一个人独占去了，这回没有你的份了，嘻嘻……
　　姑娘们说银杏，我们就睡一会，回头全是你一个人的，哈哈……

　　姑娘们闹够了，打着火把要走。白胡老爹给她们准备了火把，一人一个火把。银杏把姑娘们送到路口。姑娘们在路口嘻嘻哈哈地说，别送了，别送了，银杏你还是回去抱你的男人干那美事吧，床铺弄得再响你爷爷也听不见咯。
　　银杏在路口嘻嘻哈哈地跟她们打趣，是啊，谷口的风大着哩，最好大风吹灭了火把，让你们找不着回家的路。山上的土匪多着哩，最好让土匪的大麻袋把你们装了去，一个个打整。
　　姑娘们走后，银杏回来了，她一声不吭就把衣服全脱了，扔在板凳上，然后赤条条地钻进了我的被窝里。
　　银杏，你这是要干什么？我往床里边让了让，银杏滚烫的身子又帖了上来。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银杏说阿哥，你就睡了我吧。

红色的野羊(33)

　　银杏之所以在心里认定我是她的男人，是因为我坐了她的小板凳。蚂蚱洞有个古怪的风俗，那就是这里的姑娘到了十三四岁就在自家的屋子边放一个小板凳。姑娘早晚都要擦拭一遍，小板凳很干净。这是让小伙子前来相亲坐的，小伙子要是看中哪家姑娘了，就想方设法到姑娘家的小板凳上坐坐，如果姑娘看中了，就不会赶他走，如果不看中，就会让他离开。若是遇到癞皮的小伙子，姑娘就会拿扫帚赶。有不少外地来的小伙子不明究竟，到了蚂蚱洞就稀里糊涂地做了女婿。姑娘看中小伙子后，就会留他在家里吃饭，然后把小板凳收起来。

　　我想，银杏是想男人了，否则，银杏就不会把我放在属于她婚姻的小板凳上，让我稀里糊涂地做她的男人。
　　银杏有自己的苦衷，蚂蚱洞的姑娘都有自己的苦衷，外面在没完没了的打仗，蚂蚱洞的男人都让保长抽了壮丁，找不到男人就是姑娘们的苦衷。
　　蚂蚱洞的姑娘命苦，银杏的命更苦。银杏还在娘肚里，银杏的爹就让山上的老虎吃了，只留下几件烂衣服。银杏原本是住在蚂蚱洞，靠近大路边的，只是后来银杏的娘守不住寡，在一个风轻月白之夜跟一个卖货郎跑了，白胡老爹背着猎丨枪丨追了一夜也没追上。寨子边的岔路多，坏人也多，白胡老爹觉得很丢脸，一气之下搬到了深山老林里。小时候，银杏恨死娘了，可是长大之后，就不那么恨了，特别是晓得想男人后，她甚至觉得娘应该跑。

　　银杏想男人也没用，越想心越苦。蚂蚱洞偶尔来个把男人，怎么也轮不到她，寨子里的姐妹多，小板凳也多，男人的屁股跟她的小板凳很难挨到一块。银杏想搬回老屋去住，可是白胡老爹觉得自家的媳妇跟人家跑了，没脸见人。白胡老爹说，要去，你自己回去。白胡老爹一大把年纪了，银杏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在山里，银杏只能呆在深山老林里一遍遍擦拭小板凳。


红色的野羊(34)

　　银杏的小板凳让我坐了，银杏注定要苦一辈子。
　　银杏虽然人长得很标致，心肠也好，但我还是不想做她的男人。我的心里装着个梅花，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了，我的心胸很小。
　　我像木头一样在被窝里静静地放着，就在银杏像藤一样缠上我的时候，白胡老爹在外面自言自语。
　　生了。白胡老爹说，要生了。
　　要生了？我很纳闷，什么要生了？不会是说银杏吧。怎么可能呢？我连银杏的麦地都没碰过，更别说银杏的那粒麦子了。我在想女人的那粒麦子。确切点说，我是在想梅花的那粒麦子，晶莹而饱满。想着想着，我的鸟儿一下长大了，想吃麦子了。我的鸟儿正要啄食银杏的麦子，白胡老爹的声音再度响起。

　　死了。白胡老爹说，快要死了。
　　白胡老爹声音不高，但很凄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