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从赵承礼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江怀予终于明白了，闻人子衿那狗大户的做派是哪来的了，感情都是从他外公这里学去的啊。
　　缓了口气，江怀予迟疑片刻，苦笑道：“那老爷子有些……”
　　江怀予话未说完，含糊不清，只怕赵承礼与那古怪的老头有着不浅的交情，若是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肯定就免不了会被“穿小鞋”，就凭那老头的臭脾气，你要说他心胸宽广，江怀予那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哈哈，你不必介意，老柳就是那脾气，简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又臭又硬，早就劝他改改了，可这都几十年过去了，还是雷打不动，不过呢，要是认识久了，你就会发现，其实有的时候啊，他还是很好相处的。”

　　瞧见江怀予窘迫的模样，赵承礼哈哈大笑。
　　“所以啊，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很好相处？
　　江怀予心底一阵无语，但怎奈赵承礼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只得讪笑道：“是……是。”
　　我的老师啊，您究竟是从哪瞧出来，那位大爷很好相处的？
　　张口闭口都是脏话，抬手放手都是铲子，无论别人怎么想，反正江怀予觉得，这位性情乖僻的柳大爷，还是少接触的为妙，不然哪天心情不好，突然情绪一到位，随手就给你开个瓢，这谁顶得住？
　　“来，给我看看，老柳那家伙，送了你些什么宝贝？”

　　江怀予心里还在吐槽不断之时，赵承礼却是幽幽开口，略微一顿，江怀予便是连忙将手里的盒子递了过去。
　　“青花缠枝莲纹碗。”
　　才刚打开盒盖，赵承礼便脱口而出，看得江怀予是啧啧称奇。
　　“碗身胎体厚重，胎质精密细腻、洁白坚硬，碗足边有火石红痕迹的‘黄溢’，釉面肥厚滋润，光泽柔和，白中泛青，这叫做‘亮青釉’，再看这纹饰，细线条实笔，粗线条勾勒，不同于以往的线条纤细风格，粗放繁密，遒劲厚重，又是常见的缠枝莲纹，想来这青花瓷碗，应该是宣德年间的官窑了。”

　　赵承礼捧着口沿有些残破的青花瓷碗，一边仔细地观察一边朗声说道，想来是为了让江怀予能够听得清楚，最后他将碗底朝上，看着那“大明宣德年制”的六字款识，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哈哈哈，果然如此。”
　　江怀予心服口服，躬身说道：“老师的眼力还是一如既往的高超。”
　　赵承礼却是摇着头叹了口气，自嘲道：“还是老喽，像这种小玩意儿，要是放在从前，那就是一眼的事，哪还需要花这么久的时间。”

　　沉默片刻，赵承礼望着江怀予，笑着说道：“想来这设有落款，各方面特征也很清晰的物件，应当是难不住你，那你带着它来，又是所为何事……事先说好，老朽这一半子可不收残次品的啊。”
　　听着赵承礼打趣的话语，江怀予苦笑道：“老师说笑了，学生原本是有着一个疑惑，可如今看来，也不需要问了。”
　　赵承礼狐疑一声，说道：“但说无妨。”
　　江怀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据学生所知，古文玩收藏者们，爱好五花八门，讲究朝代、物件、款识，哪怕是色彩方面，都有着千奇百怪的癖好，可唯独只有一点，却是古玩圈内，无论大拿还是小白，都不谋而合的相似，那就是绝对不要残次品，可学生今日在柳老爷子的家中，却是瞧见了一整座木架的残次品，这才心存疑问，前来找老师解惑，却不曾想，那柳老爷子，竟是老师的旧相识，所以学生这才觉得，没了那个问的必要。”

　　赵承礼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笑道：“古玩圈内，确实有着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可老柳不同，他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古玩圈中人，或者说，只是半个古玩圈的人，因为他从不收藏古文玩，他只负责修复。”
　　“修复？”
　　江怀予微微一愣，沉声说道。
　　赵承礼缓缓转身，望向天边远处，愣愣出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沉默良久，他轻声说道：“对，修复，曾经的国内第一，不……曾经的世界第一古玩修复师，柳成春。”
　　江怀予顿时明了，怪不得柳大爷家中陈列着那么多古文玩残次品，原来都是尚未修复完成的模样，可听闻赵承礼的这段话，像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曾经的……”
　　江怀予望着赵承礼佝偻的背影，轻声默念道。
　　长长地叹了口气，赵承礼将青花瓷碗重新放入盒中装好，轻轻递还给江怀予，沉声说道：“孩子，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老了，无论曾经如何辉煌璀璨过，如今都只是残灯末庙，烛尽光穷，未来灼目耀眼的，将会是你们，也只会是你们，所以，趁着我们还能遮风挡雨的这段时间，赶快成长起来吧，不要让我们这群糟老头子，在最后闭上眼的那一刻，都还在为你们担忧。”

　　赵承礼絮絮叨叨的，神情有些凄凉，江怀予没有动用读心术，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种悲伤，他静静地望着赵承礼，郑重说道：“学生谨记于心。”
　　沉默片刻，赵承礼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虽说在古玩一道上，你的天赋惊艳得令人瞠目结舌，但我要你记住，岁月和磨难永远都是最好的老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现在就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剑刃，却没有寻到合适的剑鞘，长此以往，伤人伤己。”
　　江怀予神情肃穆，躬身说道：“还请老师指点迷津。”
　　赵承礼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有些事情，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言既至此，江怀予心领神会，迟疑片刻，缓缓说道：“老师，我还有一个疑问。”
　　赵承礼微微一笑，说道：“说。”
　　江怀予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赵承礼，说道：“当初楼上曲第十一局，您为何会将那只青玉蝉，作为最后加赛的内容？”
　　赵承礼顿时一愣，随即哑然失笑道：“就这事？”
　　江怀予没有笑，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赵承礼看着自己唯一的学生，苍老的脸庞之上，神态自若，仿佛在说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柔声说道：“因为，我想让你赢。”
　　江怀予的身子猛然一震，随即后撤一步，双手作揖，深深地行了个礼。

　　他低下头去，看不清表情。
　　陪着赵承礼在一半子，用过了一顿简单的午餐，江怀予拜别老师，开车回到家中。
　　他静默地坐在沙发上，十指紧扣，托着下巴，深邃的眼眸在此刻显得有些迷离。
　　他目视前方，愣愣出神，像是一位迷茫的信徒，亦或一位孤独的国王。

　　客厅摆放的西洋钟，嘀嗒作响，伴随着窗外愈发黯淡的阳光，从未停止过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