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可能是她，他早明白的——在庆州长大的温室花朵，虽然算不得好运，却绝不可能是大漠深处那株已经枯萎的杂草。
　　十几年过去，他还能在梦里，看到那把刀深深地刺进她的胸膛，深红的血从心口流出来；看到源源不断的鲜血，融化了她身下的冰雪，和荒原融为一体；看到她沉入水底，生命随着流水消逝。
　　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等一切平静如初的时候，河面薄薄的冰层，竟然有一圈诡异的粉红。
　　莫春山眼眸平静如潭水，声音有些微的嘶哑：“千阳，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不用白费心思。”
　　孟千阳舔了舔唇，有些艰难地开口：“万一，我是说万一呢？你不去找她，她又怎么找得到你？”
　　莫春山若有所思，忽然端起茶几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似乎好久没有喝完一杯酒的欲望了，今天难免想起往事，竟然破了例。
　　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一直要求自己，头脑时刻都要保持清醒，再喜欢的东西也不能沉迷。
　　正如他之前教导孟千阳的，口腹之欲这种最低等的欲望，是最需要控制的。

　　只有无欲无念，他才能做到判断不出错，才能冷静地从杳渺如烟的信息里，抽取出最准确和最需要的，从而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否则，他凭什么在一年以内让两亿成了二十亿？又凭什么用几个字，让一帮子老狐狸愿意借给他几十亿？
　　所以相于酒，茶才是能让他更清醒的东西。
　　孟千阳眨巴着眼睛，好半天，他感叹：“看在我一片真心为老板的份，今天晚的航班能不能取消了？”
　　看出他心情不好，孟千阳聪明地结束一个话题。
　　有他插科打诨，莫春山啼笑皆非，刚才淡淡的愁绪消失无踪：“不可能，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真得去？”孟千阳自然知道是什么事的，苦着一张脸，满眼的不愿意。
　　莫春山点头，孟千阳还不死心地继续问：“还是今晚的飞机，明早回来？”
　　看到莫春山再一次点头，他还想再挣扎一次。
　　“那老滑头才下了你的脸，让我吃了三次闭门羹，我还要去热脸贴冷屁股？”
　　莫春山依旧笃定地点着头，简明扼要的两个字：“必须。”
　　孟千阳垂头丧气，嘴里嘟囔：“真是便宜那老滑头了，家里坐着不动有大把钱送门，我这么辛苦当牛做马，还要被老板打击报复。”

　　莫春山淡淡一笑：“千阳，你知道不知道，让一个人觉得你最无害的方法，不是给他提供好处或者帮助，而是有求于他。他觉得你弱小，才会对你没有防范。”
　　孟千阳愣了愣，马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想坑人啊！”
　　“什么坑人？我最多挖好陷阱等人跳而已。”莫春山一时兴起，多说了两句。
　　孟千阳忙点头称是，不过还是越想越不甘心。

　　他哀嚎一声说：“看在我为了你挖坑丢的脸，昨天那一百五十八万，能不扣吗？”
　　他说的是他去机场的路忍不住话，被莫春山一个字一个字地数，最后要扣他一百五十八万的事情。
　　还是打了个五折的价钱。
　　莫春山好容易忍住笑：“肯定要扣的。”
　　孟千阳满脸的失望，接着听到他下一句：“不扣你的钱，我哪里来一百六十万给你的嘉姐买表。”
　　一边说，一边顺手抓起沙发的一本杂志丢过去，砸红了孟千阳的鼻头。”
　　孟千阳捂着鼻子刚要跳脚，听到这后半句也顾不得疼了：“真的？”

　　“那块表叫什么来着……”莫春山皱起眉头。
　　“情人桥！”
　　莫春山还没说完，孟千阳风风火火站起来：“我马去定！”
　　他兴奋之下步履匆匆，关门时候没留手，巨大的声响回荡在客厅里。
　　莫春山皱起眉头等着这波声音过去，一低头，看到被孟千阳匆忙之扔在沙发的布偶猫。

　　猫咪委屈地叫了声，抖了抖毛，跳下沙发，又轻巧地跳茶几，没有一点声音。
　　它瞪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和莫春山对视着，喵喵直叫，声音又细又软。
　　“饿了吗？”莫春山伏下身子，挠了挠小猫的头顶。
　　“喵~~”
　　“好，想吃小鱼干，还是吃猫粮呢？”
　　他声音异常地温柔，又看了眼几米以外的黑猫。
　　黑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只是在听到小鱼干三个字的时候，也附和着叫了声。
　　他从茶几抱起了布偶猫，视线自然而然地掠过刚才被猫踩住的几张纸，忽然间眉头一皱。
　　莫春山放下猫，拿起那张纸，念道：“因车祸导致颅内损伤，语言功能退化，休学一年。”
　　他脑子里有什么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不过马看了眼日期。
　　十四岁，年龄不对。
　　他摇了摇头，刚刚感叹自己也被孟千阳的神经兮兮感染到，扔下手里的纸，抱起猫朝厨房的方向去。
　　都走出了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

　　手里的布偶猫落地，有些不解地望着主人。
　　车祸发生在何莞尔的十四岁，而她现在二十九——也是说，车祸发生的时间，是十五年前？
　　他眸子倏然间收紧。
　　如果是十五年前，时间还恰好对。如果是失语症的症状，那和当时小草的状况，又恰好对。
　　越想越心惊，莫春山拿起手机，迅速拨通一个号码。
　　几秒后电话接通，孟千阳告诉他，他刚下了电梯马去机场。
　　“回来，今晚不用你去阜南了，”莫春山的声音有难以抑制的颤抖，“有些事，你马帮我查。”
　　孟千阳还云里雾里的：“出了什么事？”
　　莫春山闭眼，十五年前的一幕幕浮心头。
　　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你帮我查一查，何莞尔十五年前发生的车祸详细情况。”
　　“诶？”电话那头，孟千阳显然非常错愕。

　　莫春山来不及和他解释，只说：“另外，再帮我查一查，何莞尔的左胸有没有一道疤痕。”
　　挂断了电话好一阵，莫春山还拿着手机立在原地。
　　布偶猫急着吃东西，蹭着他的裤腿，仰着头，一直娇嗲地喵喵叫。
　　莫春山低头垂眸，正好对小猫碧蓝的眼睛。
　　“小草……”

　　他低声呢喃，也不知道是在叫猫，还是在呼喊，他心底渐渐清晰的那个影子。
　　何莞尔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一片金黄。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室内的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身搭着的法兰绒毯子柔软滑糯，夕阳撒在窗边的地砖，明亮又温暖。
　　心口的烦闷迹般地消失，之前如影随形的耳鸣，此刻也消失不见。
　　何莞尔长舒出一口气。终于能够睡着，终于回归到正常的状态，也没有再一次做那个怪的梦。

　　没有梦，没有那对眼睛，也没有头顶的涟漪，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再一次掌控在自己手里，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一遍一样。
　　想起她那时候临近崩溃的边缘，在和柯知方说了她的状况后，刚下飞机的柯知方直接到了她家里，为她治疗。
　　临近崩溃的边缘，这一次，又是柯知方拉了她回来。
　　她坐起身，发了一会儿呆，开始回忆睡着前柯知方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梦里的眼睛，是谁的？”
　　她好像没有回答，也可能是记不得自己回答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