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第1节

作者: 弯刀人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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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9年,江西丰城还只是丰城县,并不曾被叫做丰城市。
  同那个年代的很多小县城一样,这儿破旧,且落后。
  人说,这不大不小的地方,境内却流经“三江一河八水“,也有人说是“三江一河七水”。
  至于到底怎样。
  总之,江河纵横,湖泊密布。
  可这些,稻田里正顶着月光赤着脚弯着着腰的张家老二都不在乎。

  田里的稻已经抽穗了。
  对于土里泥里刨食儿吃的朴实庄稼人来说,在乎的只是怎么才能吃饱,让全家人吃饱。
  张家老二已经和这片土地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了,这儿的每一方水土他都熟悉的如同自家的婆娘一样。
  即便如此,他却仍琢磨不清当今的世道。
  记得好像是去年七月份的时候,村里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要成立人民公社了。
  村里的干部把村子里的人全部集合在村南江滩边的一大片空地上,听那个黑脸膛的公社书记讲话。
  于是张家老二便也去了,闹哄哄的全是人头,问了才知道,十几个村子的人,全来了。
  闷湿的天,能把人蒸熟了一样,咸臭的汗从头上啪嗒啪嗒往胸膛上砸,蛰的人眼睛都睁不开,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公社书记操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北方口音,讲了半天,张家老二也不知所以。
  没等公社书记讲完,天就下了大雨,讲话也就提前结束了。
  糊里糊涂的去,又糊里糊涂的回来,回到村里,提起白天讲话的事儿,村里的一群糙汉子干瞪着眼,吭哧了半天,都说只记得挺热闹的,旁的啥也记不得了。
  的确挺热闹的,没过多久,村里就闹了起来,因为每家每户家里的铁锅铁盆吃饭的家伙什都被收走了,不交的就原地砸,砸碎了,破烂一样又收走了。
  据说是要大炼钢。

  造饭的家伙什没了,家家户户围着桌子吃饭的场景也跟着就没了,怎么吃?村里百余户人家一天三顿儿全到食堂去吃。
  张家老二记得起初吃大锅饭的时候,他还挺高兴的,人多,赶集一样热闹,还能敞开了肚皮,谁不乐啊?
  吃了没多少日子,就不成了,先是没菜可吃,只有干巴巴的咸菜团子下饭,慢慢的,咸菜也没了,开始按人头定量,稻草面,豆腐渣,豆饼渣掺和到一块儿蒸了,黑乎乎的窝头愣是没人肯剩一口……
  ********************

  人一干起体力活来,脑子就会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
  而打断张家老二胡思乱想的,是隔着那一大片甘蔗地传过来的若隐若无的声音:“公社社员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一天等于二十年,十五年赶上英国……”
  这是村里的识字的人带着村里半大的孩子在开赛诗会。
  张家老二擦着额头的汗渍,默然半晌,小声嘀咕:“一天等于二十年,老天爷啊,怪不得粮食不够吃!”

  看了看夜色,入眼的,却是一团迷迷蒙蒙的月晕,惨凄凄的黄,长了毛一样。
  连带着张家老二的那颗心,也跟着毛糙起来。
  衣服已经被汗水打个通透,贴在背上,紧巴巴的有些痒。
  稻田里好像已经没人了,黑不隆通的,寻不清来路的风打着旋儿从张家老二脚底下吹过去,吹的他后背嗖嗖的凉。
  “该回去了!”有人悄默默的说话声。

  “是该回去了……”张家老二把铁锹扛在肩膀上,闷着声随口答了句。
  才走了几步,张家老二步子突然僵住,手心儿汗津津的,汗水顺着鬓角划过蜡黄的脸膛淌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沟壑来。
  夜里静的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喘息声……
  没人!仍旧是没人!
  这个月份,正是甘蔗刚开始成熟的时候,又加上今年雨水又足,所以甘蔗长势很好,比人还高。
  张家老二张着大嘴呼哧呼哧的跑在那片甘蔗地中间的小路上。
  脚下小路泥泞,似乎无穷无尽。

  他不敢看路旁那夜色中林林立立的甘蔗地。
  他怕忽的会从里面冲出一个什么东西来……
  终于跑过那片甘蔗地的时候,张家老二已经依稀能看见村子里微弱的灯火了。
  此处与村子,只隔了一条江而已。
  赛诗会上传来的声音也更清楚了些,这仿佛是一剂镇定剂,让张家老二泛白的嘴唇微微有了些血色,心也微微落回了肚子。
  “人民公社是天梯,共产主义是天堂……”
  听见这样的声音,张家老二突然咧开嘴发出了一声轻笑,并不是因为这句诗,而是因为这念诗的声音。
  他听的很清楚,公鸭一样的嗓子,是自家娃的声音,会念诗了,了不得!……想到这,张家老二就油然而生一股满足感。
  夜间的风似乎从来没这么冷过,吹的人耳根子冰凉,起了一层一层的白毛汗……

  尽管离村子没多少路了,可张家老二此时还是有些犹豫,良久,拐了个弯儿便冲一处地方走去,那是公社铡草料的地方,他如果没记错,这个时间点儿,自己本家的一个兄弟应该在那儿,路上有个伴终究是好的!
  自己这个本家的兄弟身子骨弱,干不了重活,所以公社里的干部便让那本家兄弟去给牲口铡草。
  民间话讲:“寸草铡三刀,料少也长膘!”
  常年养牲口的,都知道这个理儿,饲草铡碎了,牲口吃了才容易消化,不浪费。

  而每铡够一百斤草料,公社里的人来过了称之后,就会给记三个工分,合一角多工钱。
  张家老二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了草棚子里铡刀切草时发出的清脆咔嚓声。
  月色不好,所以,堆草的木质草棚子外墙上那硕大无比的宣传画只能模模糊糊看个轮廓,但是张家老二知道那上面画的是什么,他记得那画儿边上还配了诗:
  “一个稻米煮一锅,一个玉米拉一车,一个萝卜当仓库,骑着黄瓜过黄河……”
  听自家孩子学校里的老师说,这样的画,是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的结合,是好作品。

  张家老二并不懂“好作品”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高高在上,定是有学问的东西。
  所以,他在经过那好作品的时候,照旧停下了身子仰着头一丝不苟的看了片刻,到了却仍没看出个好来,只好把肩上扛着的铁锹顺手搭在墙根,嘴里喊着那本家兄弟的名字走了过去……
  本家兄弟叫阿昌。
  张家老二一连声喊了几次,没得到回应。
  草棚子里铡草的喀嚓声却还在响,在夜里不断回荡,清脆而有韵律。
  张家老二只当是草棚子里的人没听见,便兀自站住了脚,勾着头往里面张望。
  惨凄凄的昏黄月色根本照不进来,而里面却连盏灯也没有点,乌漆墨黑的,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黑色人影不断的抬起地上那几尺长的笨重大铡刀,然后咔嚓落下……
  张家老二靠着墙根子慢慢将屁股挪在草垛子上,疲惫的舒了几口气,大手在腰间摸了摸,想卷根喇叭筒来抽,摸了遍却没摸到,只得岔开话题闷哼说:“阿昌啊,今晚月色不好,别干了,啥也看不见了!你若非要干,至少也罩盏灯挂上去啊,若是没带,我看,我看一会儿咱俩就一块回去吧,不忙急这几个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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