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户萧条，炊烟断缕；举家悄毙，鸡犬绝声。携妻挈子逃荒躲难的有之，走投无路全家跳河自尽的有之，瘟疫横行整村整庄死光死绝的有之…屡遭天灾殃难的济西已经濒临崩溃无望的绝境。无粮可吃的乡民抱团联合聚集起来，汇成一股人流把颇为丰裕的富农老财地主大户挨个儿轮吃了一遍。大户无一抵制，他们早早做下热饭敞开大门烧开热水，支起粥架一勺一勺的给讨食者分汤舀饭。讨食的族人秩序井然的排队抓碗盛一些活命的米团窝窝，稍稍垫了垫饥不做稍刻逗留直奔向下一家。粥厂广设后，谢安泰每日都和李愚公赶车进入济南城，劝言城里的乡绅巨贾捐纳粮米赈济灾民。他绞尽脑汁用尽一切可以筹粮获恤的办法，跑遍了济南府大大小小各司衙门，拜访了家财万贯威望显赫的各地大商，央求俯告，软磨硬缠，方才筹集到了三千两白银和一马车满蓬粟米，再也要不出一丝一毫的施舍来。彼时的济南府早已流民满巷灾众盈野，士绅商贾自顾不暇，谁还念及着你这河滩洼洼的穷沟小乡哩！谢安泰灰头土脸潦倒颓败，每见乡上成村成村的族民湮没消亡，他心急如焚痛不欲生。正所谓一口粮一条命，他想方设法多弄到一口粮，济西乡就能多全活一条命。恰在这紧急迫切的关口儿，一个说着山东土话穿着长袍马褂，戴着假长辫子的意大利传教士出现在济南府的灾民人群之中，与饥殍同吃同睡，办赈抚济施米分粥。这人就是方济各会派遣来华的布道者马天恩。他久居青州，精通汉学，学贯中西。适逢山东亢旱祸乱不断，他骑马向省城赶来，察看各处危伏灾情，救助苦众百姓。李愚公说：“不如请这洋善士到济西走一趟，多少也能分几点粮，保全一些老人娃娃和女人的性命。”谢安泰应允道：“这也是个好办法。”两人便邀马天恩到济西乡办赈务。马天恩沿着黄河滩骑马兜转了一圈说：“这种沟洼儿还能住得下人来，而且一住就是几百年，着实不容易呃！”又说：“愈是人烟罕至之所，愈应该得到神的垂怜。你让俺在这里办赈务，起码得有一处彰显主恩的地方，让百姓能够祈求上帝敬畏上帝，才能下场大雨救救灾民喀！”谢安泰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传统坚定的儒家士大夫义正言辞的果断拒绝了：“善士是来这里救民的，不是来传道的。中西礼教有别，再怎么弄，也不能乱了济西的人伦道德！”李愚公听罢拉过滔滔不绝口气刚硬的谢安泰说：“老谢你吃了瓜瓜瓢糊涂咧！你这是要杀人绝命呃！一口粮就是一条命！马善士如果真的来了，不过是传传教得几个教徒建几所教堂罢了，却能带来千斤米粮苟活千万人的民命。礼数没咧不打紧，人活着咱照旧遵行；倘若人没咧，那啥瓜瓜瓢子也没个屌用哩！你嘴巴硬气一回是爽咧，族人就得跳河抹脖水深火热的绝绝光秃种儿唠！”谢安泰登时明白过来，自梆着脑门说：“俺这蠢驴蛋！差点误了大事！”便满心欢喜的答应了马天恩的要求，在济西的乡央徐家楼划出一方地块来，用作洋善士贮存运粮大设粥厂的门头。马天恩于是定居徐家楼，扎根生芽，广施恩惠，宣扬神道，数年之后买下了村东的一片荒芜盐碱之地，修建起了济西乡上第一座宏伟威严蔚为壮观的哥特式天主教堂，就是后来引发了震惊中外的“古卢事件”的徐家楼教堂。

　　日期：2019-01-28 09:29:17
　　洋善士的救济赈灾就好像是济西久旱的涸地里涌溢而出的一方冽泉，给族人带来了些许可以期盼的希望与安慰。但筹措的银两和兑换的粮米对于人口庞繁的四族百姓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谢安泰还没有来得及松喘一口气，济西乡上发生的一件惨烈之事又彻底的刺激了他的神经，把他推向了无路可走的境地。那是熹微刚明的一天早晨，他拖着虚弱疲惫的身躯来到四族祠堂坐观族长们对于钱驹儿的处理公议。骇人听闻的丑事令旁观的族人目瞪口呆怒不可遏：这个钱驹儿全家都死的绝光了，他饿得实在难以忍受，便趁着夜色溜进隔壁孙妇人家，把她家两岁的男娃捂嘴抱了出来，先将其掐脖勒死，然后扒了衣服剃了辫子，好好的洗弄了一遍，剁成一节一节的肉骨块儿，待烧开了水一揲子倒进锅里煮着吃了。孙妇人找不到男娃自然着急，便进了钱驹儿家中询问她那顽儿来也没来。钱驹儿面色慌张，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话不到三句就要赶她走。孙妇人心生狐疑，瞧见他家炊烟袅袅烟火霄霄，瞥眼向火房一瞟儿，正瞅着她小儿的发辫和衣服撂搁在柴火堆旁，锅盖上咕嘟嘟白雾熏蒸飘溢出一股肉熟的香气。孙妇人一下便彻底明白了，她惊惧万分，也不敢声张，辞门而出后躲在家里胆战心惊的熬过了一夜。二日天明她便禀报了族长那里。族长派了三四个壮丁汉子闯进他家，把饱饭一顿卧床酣睡的钱驹儿五花大绑捆成粽子，押到四族祠堂听候乡贤族首的处置发落。钱忠一不愿自污其名，事先发言：“这是俺钱氏的人物，本该由我自行决断，不过兹事重大，不宜自作主张，需要总堂的族长们一起商量定夺。”又说：“赵乡贤来一句实在话。”赵兴宽执立于宗祠尊座旁，用不紧不慢的语气和颜悦色的说：“你们都讲这钱驹儿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俺看却是未必。他要是家有财户有粮，吃饱了撑的犯下此事，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他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了，要饿死完瓜瓜蛋咧，方才酿成了这番不以为耻的惨剧。济西的问题不是人吃人的问题，而是某些领头的不作为胡乱搞，结果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的问题！”顿了一顿又说：“念他事出有因，按族律挞六十皮鞭作罚”孙稀泥说：“一切按照乡贤的意思办。”三人商议定了，便让人摁住钱驹儿，扒下裤子来伏到凳子上受罚。谢安泰只站在堂檐边上观望，一言不发。稍会儿李愚公匆匆忙忙的从李家庄小跑赶到，奔至堂台，孙妇人心有愤懑拂袖掩面嚎啕大哭。李愚公气愤恼火的一把夺过赵兴宽的皮鞭来，啪嗒弃掷到地上，暴跳如雷的指着他的鼻尖儿喝骂：“杀千刀的瓜瓜娃！你吃了屎咧！济西就败在你这号子屌人的手里！族人已经被逼的吃人哩，吃人的人只挨顿鞭子就没事咧，你不害羞，俺都替你红脸害臊！人吃人呃，济西成了地狱的白骨头咧！狼来了啃一口，狗来了啃一口，如今族人开始自己啃自己咧！杀人偿命哩，你更甭提吃人喀！人心恐乱哇，今儿个钱驹儿要是活着迈出这方祠堂，就开了杀戒，明天就会有无数个赵驹儿孙驹儿李驹儿行凶作恶杀人吃人，到那时甭说你一个赵乡贤，他娘纵是皇帝老儿来了也于事无补无药可救嘞！”他怒气冲冠愠色断喝：“抬上老祖宗的刺刷来！”些许儿刺刷从后房送至祭桌上，他紧攥于手冲着钱驹儿钢正而言：“撤了木条凳子，把他吊到梁檩上去！”五花大绑的钱驹儿被拉起半挂梁上，他恨恨的抬头瞋视李愚公，那冷峻如刀的目光让他心存的侥幸瞬刻荡涤扫尽，一种无言的恐惧悚涌心间，使他感觉头皮发麻的几乎要割撕了去。李愚公不置一词，咬紧牙关嗔蹙眉宇坚毅刚决的抡起手中锋利的刺刷毫不留情的朝着钱驹儿的脸庞脖颈和胸膛狠狠豁豁的刷抽起来。喷溅的鲜血和刷掉的肉沫如雨点般淋洒谢落在祠堂的地面上。愤怒的族人声声不息的唾着吐沫疯喊着“打死他！打死他！”赵兴宽面色惨白气得颤栗发抖，端坐在椅子上白瞪着眼珠厌恶的睥睨着舞动无停的李愚公。惨厉的哭爹喊娘连连告饶声此起彼伏久久回荡在祭祀着列祖列宗牌位神龛的古祠堂内。钱忠一面子上有些过不去，难堪窘迫的走下祠堂走到檐口厦阶朝谢安泰作了一揖说：“谢同知，这个事儿还需老爷您公道一句。”谢安泰心明意了，摇首摆脑一句话把他挡了回去：“俺不是你族里的人，插手干政是大忌。”又说：“纵是可以插手干政，俺也会和李愚公站到一边。忠一哟，要你的亲儿子让邻居给大卸八块煮熟吃咧，这号子烂怂货，你杀还是不杀？我看便是凌迟了也不为过！”李愚公从早上八时一直抽打到快近晌午，这个早已断了气息的钱驹儿遍体鳞伤，皮肤筋肉血淋林凄怆怆被刷刮成一滩子血渣滓屑撒落于地，白嶙嶙的骨架赤裸裸的显露出来，好像那羊肉铺屠架上挂着的一堆干骨。李愚公杀一儆百，用重典告诫那些心怀鬼胎的族人败坏族规纲常泯灭人性道德的必然下场和结局，彻底断绝了饥苦之人骨肉相残的鬼心与恶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