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渔翁所指的高岭子，既是费县蒙山四大关隘之首的野草关。山岭旷陡，中通一径。因通身野草繁茂密无一疏而得名。峰崚谷幽，万松凝碧，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奇险。朱守财驰至野草关时，天已入夜。四遭冷风飕飕，黑暗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他抬首高望，始见方圆百里一片肃杀孤寂，独野草关隘缥缥缈缈的有一丝灼灼亮光。渔翁曾告诉过他，野草关的后山有一条可以通关的小路。前方势险，易守难攻；后山虽陡，却容于登顶。匪人未占野草关前，渔翁常常和山民结伴登山采置草药，故而踏出了攀巅仄路。他来到后山，遵着老人家的话儿细细察探，果然于密草荒石中觅得了一条脚踏人踩的窄道。曲径通幽，他沿小径摸索着奔向隘口，也不畏惧，一心只想报仇雪耻，直赴山上贼所。不久即登了顶巅。那关顶有一座废弃了的玉皇殿，窗明扉开，火光从窗户里烁烁烻烻的映照出来，大殿亮如白昼。他近了玉皇殿后，有喽啰执刀站岗，便隐在暗处埋伏，抽来腰刀横脖一斩，剁下头来。纵身一跃跳上殿檐，在外听得里面喧哗热闹，吵吵嚷嚷，碰杯摇盏，便轻手揭下一叶残瓦，拨去梁苇，方看清楚贼匪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杀猪剁鸡，烹牛宰羊，欢呼庆祝劫镖胜利凯旋。那个大当家的坐在殿上，滚一碗酒下肚，欣赫赫的欢言：“这镖咱劫大发咧！一整箱的银锭子，管够半年的好酒好肉！”又大饮了三碗，粗豁豁的对弟兄们讲：“今儿里济宁府的那个什么姓蔡的镖头，就凭着一张烂嘴押镖吃饭，连刀都不会使唤，干巴巴的有什么屌用！俺割了他的肥肠来，吩咐火房做了一道‘九转大肠’。这天下的肠菜俺都尝遍了，论到底讲，还是与咱作对的人肠最解馋最美味！”众人喧呼随应。挑眼望去，那大当家的案前正摆一道做好了的大肠菜，举箸要食。朱守财的血性彻底激泛出来，额冠火冒三千丈。他张臂挺腰拉弓搭箭，瞄的准了，一箭射去，正中那匪首眉心。大当家的“哎哟”一腔捂脸后仰，倒地毙命，嘴间还衔叼着未咽的菜肠。朱守财跺脚穿檐，直落殿心。众匪人惊惶惶皆拾起了长枪大刀，意欲把他团团围住，群起攻之。朱守财一言不发沉着应对，只是搭箭狠刺猛射。他箭法极准，皆中要害。几遭子下来，已撂倒了七八个歹贼。彼时匪人离他愈来愈近。突地背后射过一只银枪，他侧身闪了，左边的劈刀横空斩来，正断他手攥的长弓。他丢了断弓，右手出力，提箭一抻钢梭，直戳向那劈刀人的心窝子，鲜血喷溅，殷红的汁液沐浴了他的脸庞。他嗅到血腥滋味就变疯了。他出舌儿舔了两口那人出溅的艳血，把唇边的鲜液全舐的光了。于是，他抽出七星弯刀，转过身来一刀划掉了那个想背后偷袭他的匪人的脑袋，血儿从脖颈里迸射出来，似年日的烟花绽烂高空，在玉皇殿的墙壁上画满了绚璨彩焰。他挑舌儿擦亮了刀尖，众匪人团团围住了他，却留出了一丈的距离，无人有胆上前，只是瞪目对峙。殿上站着一人，正是那个蒙面使枪的家伙，这帮匪人的二当家。朱守财就因着追他而去，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方才酿出了这番悲剧。那二当家的厉声言道：“你个黄脑狗样的楞头青，留你一命不知谢恩烧香，却跑来寻死！把他的肠子掏出来，做一顿九转大肠给弟兄们下酒！”朱守财仰天嚎吼：“你们这帮狼心狗肺千刀万剐的屌贼！吃人吮血杀人如麻，俺镖头与你们何仇何怨，竟是这般的辱他待他！咱纵是这盆子血泼在关上了，也要杀光杀净杀到底，杀你个血流成河，拉着屌贼们殉命陪葬！”言毕拨开衣襟撕下一条白布，绑缠了额头；又束箍了辫子，咬死了辫尾，以死来战。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先上，朱守财迎敌直进，一刀刺透了他的喉咙；抽刀反砍，刀锋划去，正削掉右面那人劈斧的胳膊。匪人也都杀红了眼，潮水涌来。他剑来挡剑，刀来挡刀，出刀快如闪电，不减半分。以攻为守，横冲直撞。拼了十来回，他似寻见了敌人的破绽，换了乱打乱进的战法，打蛇打七寸，击其要害，提紧刀柄，见缝插针，直挑匪人的臂腕，断其手筋。一阵刀尖刺过，众多兵器纷纷落地。他迎势直上，化守成攻，似猛虎下山的一般，旋而打起转儿来，刀风舞作飞花，狠抢匪人的喉咙，划下一颗颗血淋淋的脑袋。如此循了三回，死尸如秋风扫落叶洋洋洒洒的倒在地上，已经堆满了脚底。他的刀儿也已经钝了，刀刃上砍出了七八个有大有小的豁口。他望了一眼手中的刀，抬起脸来，依旧虎里虎气不折不挠的目震对方。脚下没了地方，他飞腿扬尸，砸向匪人，腾出了一方天地。众盗匪围在尸首外面打转徘徊，不敢越攻。二当家的吆喊：“谁杀了这人，大伙就推举他做大当家的，一箱子白银全归了他咧！”一个尖嘴喽啰喊了一声“杀哇！”贼人们即又挥刀汹涌扑上。他奔向前去一刀豁入那人胸膛，拧了三拧，剜下一滩子烂肉渣来。突然右侧暗刺来一剑，竟直直的戳向他的手腕。他慌忙松刀闪了，却躲的不及，剑尖刺穿了他的胳膊。他提上气来，震断刺剑，运掌发力，一掌掷飞了那人三丈多远。拔下残剑，甩手弹出，正扼那剑者的颌喉。此刻失却腰刀，那伙子残匪趁机空手，又生了胆子，恶狼扑来。他化掌为拳，拳脚并用，赤手搏击，又打倒了一纵蛮人。斗战正酣，忽的一支暗箭发过，他耳风闻见，敏捷腾空跃起，箭梭擦着他的脖颈抹边而过。抬面来看，正是那二当家的阴招偷放，跨步奔来舞起了银枪扎花飞攻。朱守财稳住脚步，不慌不忙，任着他提枪进前绞杀。待枪尖快要戳进胸窝之时，方才提身轻盈侧过，使其搠个蒙空儿，一把攥住枪杆，震力抈断，反手一插，把个白亮亮赤艳艳的枪梭子，直挺挺的猛攮进二当家的心脏。朱守财的赤眼已然红透，恨格格的啐言：“你这禽兽不如的孽贼，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快拿命来！”语毕捅着枪梭，挑了其人心肝，推着那人一步一步的移到殿庙门口，猛劲儿一运发出，后缩残存的一众匪人如潮倒浪摔跌在地。他拾起刀来一阵狠剁猛砍，贼众见大势已去，为了活命，尽都抱头狼窜，鸟兽齐散。朱守财坐在殿门槛上，吁了口气，任凭湿湿的山风肆吹。此刻天漫晴雨，白雾正浓。吹得够了，起身返了殿里，始见溢出的血儿把殿面都覆盖住了。他提刀进了火房，找出牛羊熟肉，大啖大咽，砸了一坛好酒，饮了多半，觉得浑身粘黏黏的，脱靴解衣，凝固成冻的血浆子已经把缁衣马裤都灌得满满。他举桶冲澡，洗得净了，又找了一身新衣换下，搜弄出镖箱押物，拖拽到殿外。殿内依旧通明如昼。他手持尖刀，从殿里一直砍到殿外，把野草关上断了气息毙了命的匪人脑瓜一个接一个的剁杀下来。杀至了最后，他数了一数，总共斩了三十九颗项上人头。他又用刀削了一根腕粗的柳木担子，把人头的辫发缠绑结了，竖在担子两侧。点着枯草一堆，一把火焚化燃尽了玉皇老殿，野草关口。挑着人头在肩，拖着镖箱靠背，借着熊熊火光下了山来。寻见了他那匹老马，挂了镖箱，搭了人头，趁着月色正明，原道返回蔡九等人新坟葬处。渔翁蜷在坟后草棚守了一夜。他跃下马来见过渔翁，又提刀挑了马上绺绺成团的累累人头，迭滚滚的丢在新坟堆前。渔翁吓的软瘫在地上，颤巍巍的打了一壶酒来，自饮三口压压惊，又扔给朱守财饮了三口，浇着血淋淋的人头给蔡九祭奠。朱守财跪于墓首，磕头作礼，涕泪纵横：“蔡兄睁眼，俺替哥哥报了仇咧！镖在人在，镖亡人亡！待兄弟交完了公差，定要带着哥哥的尸骨埋付桑梓故乡！”遂又取了些银两盘缠，交与渔翁，托他置办几副上好的棺材，入殓了蔡九等人。渔翁诺诺言道：“义士忠良勇毅，肝胆赤心，相逢义士，也是老朽的缘分哪！你尽管放心做你的事去，善后蔡镖头，俺自行安排即是。”朱守财行了深深一揖，拱手再谢渔翁：“老人家大德，俺守财没齿难忘！”言毕扛起一张镖旗，插在鞍上，挂妥了镖箱，缚于背后，执马飞鞭，一声长嘶，扬尘而去。彼时天已微明，暗色消散，船帆络绎，行人如梭。他驰过独木小桥，跨过浚水大河，奔进那片密密森森阴暗潮湿的逢祸树林，公鸡刚刚鸣啼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