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识界中不少人反倒希望美国对中国保持持续的压力。他们认为中国内部改革的动力已经枯竭,因此希望来自美国的压力能推动中国进一步变革。他们这样的期待现实吗?
沃尔夫:我最近在中国,听到不少人表达了这样的愿望。但我认为,特朗普总统与他的前任不同,他对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没有兴趣,他不关心人权,不关心民主制度,所以在政治层面,推动中国进一步变革的压力不会来自这届美国政府。
经济体制层面,美国人提出的一些改革要求,我认为中国政府本来就该尽力推动,因为它们对中国有好处。比如关税自由化,这能提高中国经济的竞争力;比如给予外资企业国民待遇,这不仅会改善外资企业,也会改善中国民营企业的生存待遇;再比如保护知识产权,显然也会保护到中国本地企业。当然美国人还有一些要求,比如中国不搞网络间谍,减少***在企业中扮演的角色。在这些难度更高的要求上,我不知道最终中国是否会让步。
至于这些经济制度层面的改革,是否会最终导向政治体制改革,这是西方多年来非常感兴趣,而近年来日益感到悲观的一个问题。我个人对这个问题也越来越抱不可知的态度。一方面,中国是个非常独特的文明古国。在漫长的历史中,它一直强调大一统,没有民主自由的传统,这一点让很多人怀疑它是否真的能转型成为一个民主国家。但另一方面,看看中国的周边,的确有很多同样奉行儒家文化的国家和地区,在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实现了民主化转型。我觉得现在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中国的转型过程不会是一条直线,甚至可以说,此刻中国就在有意识地偏离这条路径。但设想一下,如果中国经济继续增长、城镇化水平继续提高、人民受教育水平继续提高,那么几十年之后,比如到2060年代,中国政府还能继续像今天这样治国吗?如果真的可以,我会非常惊讶。我认为,中国最终大概率会向西方自由民主阵营靠拢,只是不像西方曾经设想的那么快。但也有可能,中国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特例”。甚至有可能,西方反过来向中国靠拢,而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
中国的崛起,以及中国在贸易上的非凡能力,都并非新鲜事。但最近一两年间,西方世界似乎猛然警醒,对中国不那么友好起来。西方对中国的观感为何突然变化?
沃尔夫:首先是因为,西方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回到世纪之交,整个西方,尤其是美国,还沉浸于所谓的“单极时刻”中。我们赢得了冷战,民主模式似乎已不可战胜。那时中国经济体量相对较小,可以说在美国的政策日程上还很靠后。然后,西方开始忙于反恐以及其它一些内部问题,再然后,就发生了金融危机。随着经济增长放缓、真实收入停滞不前,西方对自身制度和技术优势的自信遭受了很大打击。在这个过程中,西方政治开始出现民粹倾向,出现了越来越多高举民族主义的领袖人物,他们环顾世界,说,中国在变强,而它把我们变弱了。
中国的崛起的确不是个新鲜事,它已经发生了很多年,事实上这五六年中国经济已经在放缓。但人们的观感总是滞后于现实的,因为普通人并不是每天都关注经济新闻。但日积月累,“中国已经很强大了”这一点,终于进入了足够多的人的意识,人们互相影响,彼此加深这种印象和它带来的忧惧。
我认为,西方有四种人群对中国的崛起尤其担忧。首先是工人,他们认为中国抢走了他们的饭碗;第二个是企业界人士,他们认为中国对他们的投资越来越不友好,他们要面对网络间谍,被强迫转移技术,在中国挣钱越来越难;第三个是国家安全部门,他们认为中国已经崛起为一个真正的军事大国,还有强大的海上野心;最后一个人群,可以宽泛地称他们为“民主阵营“,他们关心人权,关心价值观层面的东西,担心中国的民主转型已经停滞。这四股人群最近走到了一起。人们意识到,中国这个秉持完全不同价值体系的国度,500年来第一次对世界格局形成了真正的全方位挑战,挑战的严峻程度远超当年的苏联,因为苏联在经济实力上远逊于今天的中国。也许还要加上最后一个因素,就是日益增强的紧迫感。西方普遍觉得,如果我们今天不再对付中国,那么20年后就不可能了,因为那时中国将过于强大。上述所有因素叠加在一起,造成了西方对中国态度的急剧变化。
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宣称,他们提出的很多要求,是要纠正中国在贸易和投资上的不公平做法。但这些要求被很多中国人解读为“西方不想让我们强大起来”,甚至“他们不想让我们过好日子”。在合理诉求与不合理地抑制他国发展之间,界限在哪里?
沃尔夫:我认为西方的确希望中国的发展步伐能慢下来,尤其是不希望中国企业在一些重要领域中成为主导全球的力量。这在华为案中已经可以看得很明显了。这些不是西方与中国打贸易战时摆在明面上的诉求,但却是暗地里的诉求。
历史上有很多领先国家试图阻止后来者超越的先例。一个不那么被人知晓的例子是,英国在19世纪就曾非常努力地阻止技术向美国转移,但美国人还是得到了英国技术。同样,这次面对中国,西方也不会成功。中国人可以研发自己的技术,中国不仅有巨大的国内市场,还能进入许多巨大且快速增长的新兴市场。西方能成功遏制中国的崛起吗?不能。但西方可以给中国的崛起增加难度,拖缓这个进程。
西方对中国的恐惧,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一种假设,就是中国会以目前的速度,继续快速增长二三十年,取代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体。但您似乎对中国经济前景不那么乐观?
沃尔夫:任何时候预测中国经济都是危险的,因为变量实在太多。我认为中国经济前景存在两种极端的可能性,而现在看来,它们都有发生的可能。
先看好的极端。中国仍是一个相对贫穷的国家,人均GDP只有美国人的30%。要知道,当日本经济在90年代陷入停滞时,日本人均GDP已经达到了美国的80%,也就是说,相对而言,当时的日本要比今天的中国富裕很多。在现在的低水平基础上,中国应当还有潜力将相对于美国的人均财富水平增长两到三倍。假设中国在未来30年完成这个过程,那么每年所需的经济增幅已经比过去低很多——要知道,1989年至今的30年,中国人均财富相对于美国增长了七八倍,所以未来30年只增长两三倍,应当是个简单得多的任务,每年只要约4%到5%的GDP增长。再加上中国的人口增长已经基本停滞,这意味着人均GDP会增长得更快。当然,这一路上会出现不少障碍,包括世界市场是否仍然对中国开放、中国对外出口是否仍然能快速增长、政局是否稳定、能否有效地利用资源、能否处理好国企和债务问题等。但中国过去在管理这类问题上表现都不错,如果能克服这些障碍,就是好的一种极端,也就是经济继续增长相当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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