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圣经,华夏民族的秘史——无渡河经》
第19节

作者: 公孙无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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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户东家李二狗,侥幸活下一命,背靠着树墩佝偻弯驼着弓腰,两条腿根儿打了结攀束在杈沟处,前襟的褂子狠豁豁的撕揕开一个赤殷殷的大口子,一道结了痂的血痕显赫赫明堂堂的斜挂在胸膛上。彼时的他真像是落汤之鸡丧家之犬,狼狈憔悴蓬头垢面,眼屎蒙翳了双目,眵糊黄蜡呆滞恍惚,再也找不到昔日趾高气昂底气十足的老爷模样。他的女人裹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在铡完了料草喂饱了驴驹准备进厨房点火做饭的功夫,黄涛灌院一个浪头把她掀翻在地,女人埋卷进泥涡里,连一句吁救的呻唤声也没留下便吞噬而尽消匿的无影无踪。儿孙一家在赵家大院的道口码头操持着饭庄米店,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古槐树上唯一和他略显亲近的是当年慈心大发领进家门的一个快要饿死的饥殍流民,因为五只馍馍的施舍活弄下一条命,知恩图报做了李二狗家的长工。洪水淹庄时拼死拼活从急流中救下了他,驮着二狗洑上了打麦场的古槐树。然而于他而言,唯一真正亲近的却不是那个长工,而是自己怀窝里积攒了半拉辈子的沉甸甸金贵贵的家当—一小麻袋鼓鼓囊囊的银锭子。他把银锭死死塞在正中肚脐窝间,借一张腩腩肚皮当作包物的肉袋紧紧的裹夹于一堆子肥皮肭肉的囊膪之中,又杀腰拢合了两条胳膊肘子,老背弓驼的好似点水的虾米,几乎快要生生自折而断了。就像一团子箍成圆灯笼的肉球,用一把老骨头和一摊老皮肉死护着似乎比命还宝贵的白花花的压枕财,那是李二狗东山再起的本钱。当村里的几个辈高望众的长者派人近前要与他商讨重立族长的问题的时候,他惊恐万分的用指尖儿扒抠着老槐硬茬茬的皴皮,艰难挣扎着抬抻起一条腿来,嘴唇铁青面容悚然抽搐直打寒噤,左瞅一眼右瞅一眼,脸颊上刀砍斧凿的皱纹抖着泥屑打起架儿来,尖酸着鼻子激亢异常的失魂慌言:

  “爷爷!你们这是想干啥哩!再要进一步,俺跳了河你们这些狗日的一个子儿也甭想落着!”
  墩柱给李二狗扛过活,做过短工,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的行事风格和为人作风,太滑太吝啬,知道他猴腚里抠不出枣儿来,如今又见他家破人亡孑孓一身依然旧习不改本性难移,更加看不惯他那根深蒂固的自私自利,指着李二狗的鼻子不留情面的一顿海卷臭骂:
  “二狗哇,你就是一条守财的牲口狗—孙子!”
  长者老辈瞧着李二狗指望不上,而墩柱血气方刚颇有魄力,于是商议定了,推举墩柱做大李庄的新任族长,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自然而然的成为古槐树上李氏一族的核心人物,中流砥柱,要靠一双肩膀支撑起一树人的福祸死活。他们唤过墩柱来,拉抚着他的手儿,泪眼婆娑潸然泪下:
  “豁命哇,活命!李家不能亡了种绝了代呃!”
  墩柱咀嚼着孙氏掰递给他的半角泡胀了的香面饼子,方才清楚的意识到母亲的胆精心细和先见之明。遭遇到这样的灭顶河难,拿镰刀拿锄头拿铜钱拿银锭拿金元宝都抵不上拿几张止饥压饿渡人活命的香面饼子。人只要能活着什么都会有,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咧!墩柱悻悻然捋了一大把甜津津的槐花,填在燥渴的舌窝儿贪吮的呷了呷,甘之若饴,流了一腔子湿洇洇的涎水,当作解渴的琼液饮咽下肚。他喊来两三个青壮健硕的族人做左右臂手,先行清点了打麦场古槐树上存活的人数多少。大李庄的百姓一百有余,外村的百姓也有三十多个。好多留活下命的女人拎背着一只伶伶仃仃的孩子,男人却殁得亡了。墩柱眉宇紧蹙愁郁不展的清数着存活下来的乡人,而现实则以最直接最了当的方式,不露声色近乎残酷的回复了他这种行为的愚拙与可笑。古槐树上勾魂夺魄死掉的第一个避河难的是大李庄的孤寡绝户羊骡子。这根五百年前立下的老旗杆,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前半生给地主老财放羊配驴马,后半生甭论什么脏活烂活儿,杀猪挑粪抬棺材挖冢坑给口饭吃接手就干。他没有女人,甚至连女人的手指头都没碰过,却爱吹牛说大话,常常逢人自诩:“老子操下的娘儿们,摞成堆快跟上济南府的城门楼子高咧!”不久前买了一只母羊羔子,半夜里搂踹着母羊羔捏揉着羊丨奶丨头绷直着硬邦邦的长�0�3子听着它一声又一声的“咩咩”唤闹,羊骡子平生唯一的一次辛酸与苦痛潮潮涌来,目视着母羊羔他看到的仿佛是自己混混沌沌泠泠清清苟苟且且的若隐若现的影子。那只母羊羔他当做女人来待,相依为命。昨天羊羔子溺亡了,今天他也死了。他两腿拤在硌人生疼的树杈之间,杈前放着的是那只昨日就淹毙了的羊羔身子,软耷耷的跌拉着四只脚蹄儿,鼻尖一滴一滴的渗沥着呛烂肺泡的血水。他光裸着上半身子,嶙峋似柴的瘦骨包裹了一层乌黑漆亮如癞蛤蟆一样的圪塔疥皮。有族人讲羊骡子睡到三更时分曾经一不小心摔落河漩之中,后来挣扎折腾了老大一会儿才爬回了自占的杈窝儿,风寒夜冷,秋霜弥雾,他抱着绝了呼吸僵死麻硬的母羊羔抽噙了个把时辰,再也感觉不到一丁点的热暖气了,所以他彻底的心灰意冷,凉透透的闭上眼去死了。他浑身冷森森的像一块凄冰,摸抚一下儿仿佛触了一股子寒气刺人皮骨。他的脸色惨白峻峭,就如在灼黑的木炭上结了一层秋露的白霜。眼角上挂下了一道深劙刀划的泪痕,他伏趴在自己的女人母羊羔的脊背骨上一动不动,左手抚放于四只羊丨奶丨头上,右手同两条羊前腿交叉缠织着碰撞摇曳。浊黄浓蜡的腥尿一滴一滴的从羊骡子的裤裆向外洇液漫浸,沿着大腿根儿流到膝盖窝腿肚子又流到脚踝指头,然后淋淋沥沥瀼瀼泞泞,像膻血潮湿稠粘的淌泠而下。旁杈的族人唤了他三次都没有叫醒,按一侧肩角,早已僵硬;触一缕鼻息,业已断气。

  羊骡子无疑的是冻死了。在夏末的伏尾,活活的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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