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两只眼珠子瞪得牛轱辘滚圆，声如洪钟，气如盖鼎，言之凿凿，不容置疑。突突的胸脯子鼓得天大，好像那陡立在黄土高坡上的两面拔地而起的浮原。他黑着黝脸冲李二娘瞥了一眼，俯伏下身去，把结实健硕的胸脯子紧紧的贴靠在黄土地上。汗珠顺着他的腰沟儿潸潸涔涔的淌漫下来。他斜着脑瓜测了一边，肥大的耳廓便犹如踩进了泥沼沙泽的靴子，陷于土砾之中永远也拔蹅不出来了。他闭眼屏气凝声的细听了一会儿，额头的涔汗咕嘟咕嘟的向外泠沁。突然的他仿佛触电了一般，全身上下颤栗着打了一个激灵，胳膊一抖儿就从泥地上迅速快捷而灵敏的弹跳起来。他犹似刚刚从地狱间棺材里坟堆下爬出来的一样，湿汗儿粘着沙土黏黏糊糊沤沤溻溻的贴结了大半身骨，满脸满躯的尽是黄泥。他沙哑着嗓子颤着浊音面如土色的嘀咕“不好要武开溃堤咧”，泥也不扑尘也不打就迈腿跑向柳桩底下解缰绳牵黄牛。正交解的当口儿，独听着临西高耸矗立宛若城墙的济水大堤如一声雷轰炮响霹雳震天，把脚底的黄土泥地也轰得抖了三抖颤了三颤；从连亘无绝的高台堤坝间豁刺刺的崩裂撕扯出一只百十米宽的硕大断口，奔涛骇浪势若山，长堤顷刻纷纷决。浩浩荡荡的黄水奔泻飞流似一派汪洋瀑布金虹挂天，滔滔滚滚的激涌起千层万层的黄浪迭宕飞溅仿佛是天边千颗万颗的星辰陨落，又仿佛是海崖千朵万朵的浊浪悬灌，以排山倒海之势，漫过山头，冲开石壁，汹汹汤汤，无可阻挡。正是万迭波涛连四野，只闻风吼水漫天。直淹得那河滩肥地济西乡，老鼠窝里灌泥汤，男哭女嚎泪汪汪。

　　“跑哇，济水河崩了埽子坝咧！”地里田间提镰割谷收粮食的庄稼人再也熬耐不住，炸了炉锅乱成一团，掷下手里的家伙丢了扎捆谷子拔腿往东疯窜狂跑。谁也顾不得谁，田埂里谷地里乡路上官道上烂成了一盆子泥巴糨糊。人挤人，人拥人，人踩人，人踏人，被洪浪赶着像洪浪一般男呼女号汹涌澎湃，你争我抢拼死拼活的没命四逃。李家那头喷着鼻气儿尥蹶子的老黄牛，也已经悸动不止烦躁不安了。

　　“走咧二妹子！”墩柱抻腿儿蹦跶上牛车，撸起袖子一拉牛鼻儿调准调正了方向，右手一个清脆脆的鞭花就狠刷刷的抽刮在老牛的屁股上。
　　“还有一地过冬的活命粮呢！”李二娘故意呛激他。
　　“要他个驴屁！”墩柱红着脸庞子激动的嗷了一嗓门儿：
　　“命都快没咧，还要个屌粮！”

　　又说：
　　“姥姥，饿死也不能他娘的淹死！”
　　墩柱拼尽全力撵抽着老黄牛返回了大李庄，尾随而至的溃水便滚着滔浪把村口的东西南北四大关道给淹漫封决了。大李庄坯夯砌成的护村防贼的土石圩墙没防了多少偷盗的匪货—谁家的牛照丢不误，谁家的狗照没不搁—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挡水抗洪了。乡亲族人男女老少齐上阵，尽都搬着自家的石盘碾磙去填圩筑墙堵口防水，抱秸秆的抱秸秆，挂柳笼的挂柳笼，草捆搂厢，锨铲笸筐，锅碗瓢盆，杌椅桌凳，但凡能使到用到的东西无论是啥全捐献出来挪到村头堵防黄水缺口。墩柱跳下牛车留守在北门指挥防汛抢险，李二娘哭跌着脸皮颓丧丧的牵牛进家，踏进门槛子凄惨惨的喊了一声“娘~”。孙氏正弯着驼腰俯身在瓷盆里揉面扯面呢，听着声音不太对劲儿，撂下了发面团子冲出屋外挑着擀面杖大嚷：“谁敢欺负俺家好闺女！”牛犊子和大娃二娃蹲坐于屋檐厦底偎着门槛大口嚼吃着刚刚出锅的热乎乎的葱花油饼，啃的可是够香。怀着身孕的大嫂正坐在柴火堆的后头扇蒲扇拉风箱热锅头，打算再蒸他一大锅的香面饼子。她颇为艰辛的站起来，先问了一句“你哥哩”，然后挺着大肚怔怔的蜷着双腿跩到空旷旷的地板车跟前，眼珠子血红血红银亮银亮的，惊愕愕仿佛掉了魂儿一样，恼疯疯急癫癫的冲她吼叫：

　　“你哥哩，四亩地的小米粮食哩！”
　　“俺哥没事儿，粮食没咧。”
　　大嫂念叨一句“人活着就成”，两腿一颤儿便松塌塌软绵绵的瘫垮在庭院里。
　　孙氏抛扔下擀面杖抢前一步赶紧去扶儿媳妇。李二娘一把揽搂过牛犊子使劲儿抱箍在怀窝里，目涔涔而泪潸潸。牛犊子笑嘻嘻的给她拭泪儿，说：“娘，娘，甭哭！”掰撕下一块咬得尽是牙痕的葱花油饼轻轻的递塞到娘的嘴角边呢呢喃喃的安慰她：
　　“饿了吃块饼子就好啦！”
　　李二娘泪如雨注奔流难抑。她衔过去咽卷到腔膛咀嚼了两小口儿，只觉得这饼子涩涩酸酸苦到了她的心窝里。她吞下这肚子苦水抽泣一腔儿说：

　　“黄河崩了坝决了堤咧，以前的济水埽子全冲塌塌烂垮垮咧！谷子割了一大半儿，都扎成捆儿了，要装车哩，可是大水一发来不及呃…收也没收成，还差点要了俺兄妹俩的命！”
　　又说：
　　“娘！这黄水猛的很涨得紧哪！这劫儿怕是挨不过去了！咱敢快收拾收拾东西，上高崖地处奔他几步，还能多多扛他几天苟活几日！”
　　日期：2019-01-05 19:46:04
　　村子里又是一阵紧锣密鼓的报急声。男人都召集到村口堵水防汛抢修护坝，女人则拆屋扒墙搬石挑土，老人稚娃也不闲着，抱着一堆堆的麦秸垛捆柳枕火急火燎的来回奔驰往复。李二娘二话不说夺门而入，风卷残叶般的拾掇起屋里的细软衣服，打成包袱扎成布裹。村落四围的圩子上，油锤敲打木桩时架堤筑埽的夯击声和石硪横抡齐声呐喊的号子声彼此掩映交错传来，绕村回荡连绵无息。她安顿好了母亲儿子和大嫂，抢过一把尖头的铁锨便朝村口圩子飞跑。刚迈出家门几步，粗重冗沉的夯击声和撼天震地的号子戛然而止，村落寂静安谧的犹似漫漫黑夜下的晚幕降临，愔愔哑哑只听到沧沧涓涓仿佛小河窄溪潺潺细水汩汩淌来，伴着惊不跌的一腔惨厉凄怆瘆人毛皮的嘶鸣怪调，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的，山洪暴发银河破埑扑天盖地飞流涌泻—

　　“逃命啊，圩墙冲垮垮淹塌塌烂�0�4�0�4咧！”
　　仿佛挨了一记晴天霹雳，李二娘目瞪口呆心乱如麻，后脑勺一凉儿便僵挺在那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挪不动一步腿儿。
　　等她回过神儿来，大水已经漫到了膝盖窝。她扭过身去趟拉着黄水举步维艰慌慌张张的往庭院撤返。湍急骤升的水溜冲荡得她东倒西歪。她手足无措的拄着铁锨颤颤微微的大喊了一声“娘”，又喊了一声“牛犊子”，看到孙氏挑脚伫立在磨盘上，手里提裹着用挡风避土的围巾包拢起来的烙熟了的几张香面饼子，惨淡如霜，嘴唇刺青，仿佛丢了魂儿般的，指着正屋内房冲她没命的嘶哑的哭喊：
　　“娃！娃！甭愣着，快去救娃呀！”
　　她立时着了火慌，没死没活的，两眼针戳刀刺般的腥红，扑扑簌簌的淌着浊泪，嘴唇噙鸣着呜呜不歇的疯喊着“娃！娃”，硬踩着陷脚的烂泥和激荡的黄水往正屋挪移。彼刻东垣的泥坯土墙已然被水浸烂轰隆隆的坍塌崩落水底，扑腾腾打出一个硕大无朋吞人噬物的泥漩。颤栗栗的大嫂揽着三个小娃抽泣泣的半踡在石砌的炕沿上躲水避水，炕心早已沉陷，积落出一个浸满了炭灰黑浆的塘洼。李二娘嚎叫了一声“嫂子”，咬牙扶着晃摆欲倒的土墙跨过门框，捡起漂于水面的竹筐背到肩上，大嫂会意，把最小的二娃放到竹筐里面。房梁檩椽摇摇欲坠，她惶悚悚忧忡忡的啜咽：“牛犊子和大娃怎么办呕！”李二娘顾不上搭话，她左手抱抓下大娃，右手怀揽着牛犊子，朝着炕灶迁了两步，急中生智，将浮在旮旯角根的空空如也的大粮瓮抠边儿拉扯过来，提着两个孩子的胳膊填放到这条圆鼓鼓的石船之中。她一把拉攥住大嫂的手说，快走哩，这房子要塌咧！搀扶着大嫂爬下石炕沿，水已经漫近了腰胯。她哇哇的嚎哭，泪如雨注，说这辈子哪遭过这门子罪！龙王的眼珠子长到腚沟里去了，拉屎乱崩屁，眼儿瞎！李二娘面色凝重冷峻背着二娃推着粮瓮拉着大嫂一言不发一声不吭。水流得越来越快，又喘又急，泥浪打起的勾人溺水的沙漩黄涡仿佛无数只勒魂索命的鬼手拉扯撕钻着她的腰际和裤腿，让她近于咬牙切齿的难受。她稳扶正推，尽量保持着粮瓮平衡，以防波涛浪花漫灌进去或是撞了石盘碾磙碰烂砸碎沉了载命的浮船。她安慰孩子们甭慌甭怕，洑起两只脚丫子划水慢慢向孙氏靠近。待快要挨到磨盘了，她抻手小心的探了探前方，黏黏的却仿佛有东西从她的掌心挣脱滑落。她急火火地出力去抓，却只抓起了一手的麦秸秆子。她皱眉仓促促的扭过头来，看到大嫂正逆着自己不顾一切的往她那要塌的卧榻渡去。她暴躁不安的用巴掌拍打着淙淙的水面，溅起大圈大圈的水花，怒气冲冲的蛮泼着这个身怀六甲的笨重女人，重重地泼辣的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