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俺撂一句准信儿，这济南府遭灾的地方，哪里最殃惨？”女人听了这话直想落泪：“恩人，甭提了，凡沾水的地儿，没有不死人的。
　　苦死咱了这逑河！俺娘没咧，俺哥俺嫂也没咧，家也没咧，娃也死了，俺李二娘也快活不下去咧！咱不知道哪里最殃惨，但俺知道济西乡这么敞亮的一方子地儿，说淹就淹满满咧，人都死个光蛋蛋哇，连个刨坑埋坟的都寻不着呃！”谢安泰听得仔细，面色骤变，脸上的皱纹好像覆了一层寒冰凝固住了，眨了眨眼，冷肃穆然的问道：“济西乡有多殃惨？”女人李二娘长叹一口气，干涸涸的眼泪开始滴滴嗒嗒的淌下来：

　　“全成了死人堆白骨场咧……”
　　日期：2019-01-03 22:26:03
　　第三章李二娘传
　　李二娘嫁给的第一个男人是孙家寨的神木匠，老把式的义子孙孝贤。他是害痨病一口血一口血的哕吐死的。新婚燕尔的第二年，这个活脱脱皮实实敢作敢为顶天立地的精壮汉子咳呕着腥红的鲜血慢慢的由强健如牛到弱不禁风、由彪悍尚勇到怏怏恹恹逐渐萎靡颓缩骨瘦如柴枯若败叶奄奄一息，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灯灭影熄燃尽最后一口子人气后，化作一抔子黄泥沙土沤烂在落灵庵荒草丛生黄幡密布的乱冢老坟上。

　　李二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双目红通满面憔悴，早已哭晕在男人的坟堆头前。小的还没出生来世，直在肚窝里蹦踹踢跶，老的却已撒手人寰，阴阳两隔了。她泪似盆浇悲恸欲绝，膝盖骨早已跪得烂了充血浮肿，颓颓然语无伦次不能自已，昏厥濒死了好几次，又恍惚醒来好几回，仿佛阴曹地府凡世人间的轮回交替投胎转世，酸甜苦辣咸个中滋味尽都轮挨着尝得遍了。她哆哆嗦嗦的拂拭了一把眼泪，牢骚满腹尽是撕心裂肺的愁怨与刮骨剔肉的嚎喊，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她身怀六甲，茕茕孑立，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当初伺候丈夫照顾男人，她尽心尽力惨淡操持，为治痨病寻医问药拜访名师踏遍整个济南府。男人故去，日子举步维艰，愈加艰苦难熬，但纵然再重再沉再累人的担子也压不倒这个孱弱的女人。晨曦未亮，她早早的下得炕来，一个人背着竹筐子，去郊野割草捡枝喂牛烧饭。坐在屋檐厦门底下，她眯缝着疲累的眼睛摸索着花针纳鞋底，绣花草，功夫摆在这儿，撂到集上能卖一口漂亮的好价钱。午后歇过晌儿了，她还要扛着锄镢下地，挺撅着大圆肚子晒着流毒的火盆子耙松抓耕干硬黑灰的肥河土敲砸夯烂凝结成块的泥圪塔。夜深人静了，她打着火镰点着蜡烛，怕太费蜡油儿，总是相隔一段时间就剪切一刀灯芯儿。烛下萤火跳跃，闪闪灼灼煋煋烁烁，她坐在麻线穿就的高腿的杌扎子上踩纺车织土布，线梭一来一回一经一纬砰砰碴碴吱吱扭扭的纺绽到半夜。挨到早下天明，白皑皑的鲁棉已经织完，而她那原本纤细柔滑凝脂如雪的双手彼刻粗糙皴裂老茧厚硬，血泡痂结虎口之间全是撕拽棉线勒劙出来的一道道淤青泛紫的条纹沟痕。她也不觉得劳累疲倦，也不叹息愁恼，反倒为这得来不易的成果能换几个铜板买几斤小米谷子而感到由衷的欣喜与畅快。

　　一个闷热腥燥的午后，李二娘浑浑沌沌的躺歇在炕头上，遍身无力，满心烦郁，一肚胀满，囫囵饭也咽不下几口。
　　她感觉自己这次真的要去见那个狠心的男人了，他从坟墓里飘出来拉住她的手再不让走，两眼婆娑泪千行，断断续续的俯跪在铺满黄裱纸的残碑冢头哐叽哐叽的磕着脑袋死死哀求：“二娘，你要留下陪着我哇！”她啜泪心酸泉涌如注，怎么擦也擦不干、抹不尽，索性就不再拭了，拼命的挣脱反抗着男人的缠索，纠结不已的弯下腰来闭上双目只是回敬着永不止歇的叩头砸额：“还有娃呀，还有娃呀，俺依了你娃还怎么活呐……”缥缥缈缈萦回梦绕，她浑身沁出一层滚珠的热汗，惶惶怔怔的，如同被人摁头淹溺在冰冷酷寒的河水里，她惊吓恐惧的挣扎着从窒息的沉湎中自拔出来，“啊”地一声猝然醒了。

　　炕窝的棉褥已经湿浸的底透。

　　她疲惫无力的自床上坐起，趿了鞋艰难的慢慢跩步向厦檐底下挪移。
　　她扶偎着门框淡然的看着自家这破旧陈古但整洁利落的小院，燥风习习轻轻吹来，暖日煦煦沐浴霞光，她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新鲜的恬静。
　　就这样独自小憩了一会儿，渐渐的恢复了力气，牛槽的谷草已食得精光，她拤着后腰步履蹒跚的走到贮料的碾仓一旁，挑起三股木杈来豁劲儿叉着糠谷垛里的一坨料草儿转身迈向牛棚。
　　棚上破败的栅栏早已修葺一新，腕粗的齐茬儿木楔打桩，全都是她一榔头一榔头气揳夯进泥巴地的，树皮还泛着水嫩样的绿儿。
　　谷皮糠秕零零散散的洒落下来，弄花了她顺溜乌黑一尘不染的鬓发。
　　风中卷起的碎屑好似一缕缕扬场挥舞的黄金。

　　她有条不紊的将那一坨料草从半空送到食槽，又麻利老练的挑了一遭，把整个槽缸都填得满满了，将杈子朝垛窝儿一揸，便来棚前给老牛均食，谷糠都搅掺匀和了，撒出的捧拾成一堆儿重新倒进槽里。
　　她弄毕了这些就摇摇晃晃的来到井边汲水，汲满了整整一大筲，却不歇着，又捶了捶累赘的沉重的老腰，两手拎提起来要给吃饱了的老牛饮食。
　　她粗喘着吁了满头大汗，双脚如灌了铅水一般每挪一步都极其的吃力作难。
　　她趔趔趄趄的走一下停一下，俯身起身弯背直背，她就像一个摇摇欲坠的融化了的冰凌，倏然的一瞬间便烘炽成了一滩子洼水。
　　她的对膝瘫软的好似一团松暄的棉絮，轻飘飘犹如一朵薄浅的云雾。

　　如石的木筲哗啦溅浸出一片泥湖，洇湿了她的脚踝。
　　她踉跄跄的斜歪在栅栏上，死死抓依着枝楔，重力的惯性虽然没有使她翻船跌倒，却着实的令其冒了冷汗吓了一惊。
　　她悸惧耽耽的浑身犯酥打颤，肚腹的胎儿开始拳打脚踢的躁动不安。
　　她一手扶靠着栅栏一手拖桶，咬牙翼翼小心的向前移着步，抱着膀粗的基柱，她感到腰窝儿一阵锥心的灼灼刺痛，也只能强忍硬挨着，打起精神来应付着这时常泛滥的难受。
　　槽缸的糠秕已经快吃得光了，老牛咀嚼着白花沫子闷闷的喷卷着蒸腾的湿气。
　　她费劲的拽了拽筲把，额角眼眸上渗溢出豆大的汗珠，目之所及是一片模糊晶莹的视野。
　　脑海里如一串刺鸣叮当的铜铃唱奏作响，又如一只凄切悱恻的寒蝉喧闹无绝，让她遁入了一片嘈杂不休的焦灼世界。
　　忽然的心潮上泛，冲决涌入脑海后昏天黑地的眩晕，筲桶撞上棚口槛坎时的“咯噔”一声碰击，飞花溅玉，突如其来的跌翻在地拉绊着她一块儿摔倒于牛棚窝里。
　　饮水把她的宽肥的缅裆裤淹得湿透，漉漉溻溻的，泥汤泥点将麻裤都给沤得脏了。
　　牛棚窝里铺就了一层细腻绵软的黄沙土，是她一铲一铲的从济水河岸挖来垫埋铺干老牛撒泻的洼洼热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