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老爷子曾经劝她另找一个人家,说她还年轻,不能耽误了自己。她娘家那边也几次三番地来人,说已经替她物色好了一个男人,只等两人见面,订婚。但她终究没有答应,只是重复着一句话,她是甘四的女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做了鬼,也是他的魂。娘家人不死心,常来人劝说,急了也埋怨,甚至骂上几句,都是你真是糊涂,世上哪有你这种傻女人,甘心为一个死人守活寡?你不在意,我们是你亲人,娘家的亲人,不在意吗?她娘有次见劝说无效,先是坐在甘家堂屋门槛上,用一张手帕掩了面哭泣,过后就指着她骂开了:“你这样子还不如跳崖死了好,一跳百了,免得娘老子惦记得心慌。死娃娃,你这是做给当娘的看的吗?你把我气死了,就高兴了?”她抱着她娘,陪着哭了一通,老女人也渐渐明白了,因为她想起她年轻时候的情形来,当年她不也是这么个脾气,用这种方式对付长辈的么?想是相通了,但老女人还是心疼女儿,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除了村子很远了,还在抹泪。阿正受不住,关上门倒在床上哭了一下午。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心里,已经不肯再装下其他男人。或许,她要为那个倒在自己跟前的男人守上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获取他的宽恕,取得他全部的爱,听取他全部的声音,看看人生中谁也无法预测的未来,再作打算。究竟是不是这样呢?包括甘老爷子和小六子在内,已及她娘家那边的人,都无从知晓。
………………
日期:2017-11-25 15:02:14
“天凉了。你还是到屋里坐吧。”甘老爷子背了一背篓的柴禾从外面进了院子,见阿正痴呆的模样,心一沉,便说道。话虽说了,旋见后者不回头不应答,心里虽然也有些不快,却也理解儿媳妇心事,便在脸上划过一阵酸楚的阴影,慢慢地走进堆杂物的小屋子,将柴禾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将它们一一码好,又将其他散乱的木柴整理好,才走出了屋子,再看看儿媳妇,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到恰当的话来,只得走开。
小六子听见声音,从屋中出来,朝甘老爷子喊道:“爹,吃饭了!”
甘老爷子喉咙里咕了一声,算是作了回答,朝猪圈走去。
小六子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嫂子早就做好饭了。”见老头子没停下来,道,“吃饭了!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甘老爷子回头看了一眼阿正,对小儿子道:“老子还没聋。”
小六子说:“我饿了!”
月亮在天上行走得极为缓慢,犹如一块被磁铁吸引的白银,却也留下了一片模糊的痕迹。天下的空气及万物,都在跟随着它走,缓慢,从容,优游,恬淡,安宁,极为迷离,极为长远,极为凄切,极为伤感,又极为忧郁。村子内外的竹林在这些景致中变成了铁黑色,亮处成为黛色,在远处望去,又极似有人在轻轻摇着,发出格格格格的声音,听觉稍差者,会以为那是夜鸟的声音,而真正的夜鸟声音从竹林中传来的时候,那些浓郁的铁黑色似乎都在发出声音,伙着鸟叫,与深山中的孤兽凄恻的声音和鸣,将它们之间看起来远不可及的空间拉得很近。有时,那些竹林在风中的声音又极似哗哗的溪流声,将那一丝丝幽凉的风送到月亮之光与人的目力所不能企及的地方去。
阿正欲咬指头,却将身子缩了起来,终于还是没有将指头往嘴里送。
阿正终于从竹林边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和几片飘下来掉在身上的竹叶,迟疑片刻,便从竹林边消失了。过了一会儿,阿正走到院子里,将猪圈门口外的一堆散乱的柴禾一根一根码好,又到猪圈中将甘老爷子刚刚背回来的柴禾整理好,出来,又将院子角落的一堆稻草清理好。小六子此时正在院子暗处的角落中洗澡,先是见阿正走进院子,惊吓得不行,便不敢作声,更不敢往身上浇水,只好在黑暗里地蹲着,蛤蟆一样。没料阿正一来却不急于回屋子,而是在院子里忙来忙去,让他又急又怕,不知如何是好。阿正好象也听到了响动,便扭头朝小六子这边走了过来,小六子正要喊她,她却在院子中央停了下来,她看到了黑暗中一条模糊的光身子人,也吃了一惊。小六子与甘四长相极为相似,块头也相差无几。阿正虽然感到意外和惊慌,但她还是想起了那个死去的男人,心即刻疼痛不已,承受不住,便丢下手中东西,匆匆进屋子去了。小六子赶紧将桶中的水兜头泼下,胡乱将身子擦干了,飞速穿好衣服,一阵小跳跑回了自个屋中。
三个人怀着不同的心绪在一张桌子边扒拉着晚饭。
小六子想到刚才的事情,脊背就发凉,脸也臊了,头也不敢抬。他吃饭吃得快,吃完后将碗往桌上一放,用手背抹了抹嘴巴,站起来,到厨房,提起水桶,便要去喂猪。
“六子,看你的书去。”阿正放下筷子,从小六子手中拿过水桶。
“六子也不小了,有把力气了,就让他去吧,喂完了猪再看书也不迟!”甘老爷子头也没抬,边吃边说道。
但最终还是阿正将装满了潲水和猪食的水桶提到了猪圈,将猪喂了。小六子先是捧着书看,然后做作业。甘老爷子坐在院子门口,默默地吸着旱烟。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露出半边脸,很快又被又一片乌云遮住,过了很久,它才从云堆里钻出来,院子里立即洒满了月光,也斜斜地照进阿正的屋子,落在一面土墙上。
日期:2017-11-26 16:24:27
第二卷
石坪沟山秀水清,却也是一个穷地方,方圆几十里地仅一所学校,小学和初中合在一起,学生人数也不过两三百,教师十余人。山里孩子因为路途遥远,或家中生活拮据,或天性不喜欢读书识字,大多不愿意到学校,傻呆呆地坐在教室里啃书本啃手指甲。即便到了学校的,乐意捧着书本拖着唱腔念书,甚至念得叽哩哇啦的,却大多是光头光脚,衣服裤子上布满了汗渍泥土等脏物的山中少年。很久不洗衣服不洗澡,是常事,心细的老师即使每几天检查一下学生的个人卫生,少年们照旧不在乎身上脸上脏兮兮的。有教师说,只要拉开学生的衣襟,看看颈窝,就知道他们多久没洗澡了,其实检查了也没用,他们的颈窝里经常窝着一大片积垢。个人卫生将就将就也就罢了,重点还是在念书上了,但实在没有出息的学生,即便被老师呵斥嫌弃,也还是要抓着课本两个角,将其竖在课桌上,跟着大伙一起或独自朗诵的,却读了被老师和家长称谓的“望天书”,长声吆吆的,真如在厉声吆喝,或鬼一样憋着嗓子唱歌,声音粗的,则跟狼吼一样。总的来说,学校条件不大好,教学质量也就差强人意,能不能通过读书出个人材,谁也没心思思量,学校也不强求,家长自然也没过多的指望,一切顺其自然了。
甘老爷子所在那村子,到学校,先是得翻两座大山,走过那段十几里长的山谷,再爬一道如一匹巨大的披风一般从半山腰身逶迤而下的漫长坡道,才能到达。学校房子是用清一色的黑万覆盖,墙有稻草竹片合泥糊成,大多破败不堪,处处洞开。小六子便是在这所学校念书,每天早出晚回,中午饭便在甘家一个亲戚家中吃,每月按时送去粮食。甘四虽然念过小学,但自称没有读书的福份和本事,读了几本书,基本上算是白读。后来,他对阿正说,也不完全是没有那福气,当他念完小学的时候,那场风暴就把他给撵了回来,学校成了打斗和批判地主的司令部,许多诚实的乡下汉子,尽本分教书的先生,还有很多清廉的乡村干部,很有很多在甘家及石坪沟人看来是好人的人,都被山外席卷而来的运动给卷了进去,被那些自称是专干人员的家伙拉了去,隔三岔五地打骂批斗。甘四还是个小孩子,正是吃长饭、对世事极为好奇的时候,一旦有空,就飞跑着去看热闹稀奇,就在这些热闹稀奇中,他亲眼看到他的某个老师被打瞎了双眼,丢在教室里,没人敢过问。只是到了半夜,一个年青人偷偷摸进教室,将那气息奄奄的老师背回自个家中,精心服侍。不料此事很快传开了去,被人告发到了大队支书的儿子,造反派的头目,地方人称“黑脸神”的一个退伍军人。“黑脸神”于是将此情况报告给了专干人员。那个已经成了瞎子的老师和解救他的年青人都立即被捆了,跪在碎瓦块上,在太阳下面被批斗了整整一天。老师熬不住,轰隆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两眼翻白,挣扎几下,便咽了气。年青人则被扒光衣服倒吊在学校外面的树上,令其家人用蘸了水的藤条抽打。一家人哭叫着,将吃肉的条子抽在年青人的身上。“黑脸神”见效果不明显,围观的人指指点点,似乎对他们的作为很是气愤,就对专干人员耳语了一阵,然后亲自上阵,先是讲了一通阶级斗争的复杂性,紧迫性和严肃性,大家要时时刻刻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和伺机向无产阶级政权发动进攻,然后操起藤条,朝年青人身上头上一顿猛抽,可怜的年青人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连腿也打断了。这件事让少年时代的甘四受到了强烈的惊吓和刺激,任凭甘老爷子如何打骂,他也不想到学校去,因为在批斗会结束之后,学校偶尔也要上课,上着上着,哪天阶级斗争任务来了,又立即停课。有一次停课了,他预感到又有人要被批斗。他猜对了。一个呗叫做反动透顶的地主婆,竟然敢在深更半夜煮腊肉吃,还对宣传队口出不敬之词,“黑脸神”带领武装队和一大帮念高中的学生,将地主婆押解到了石坪沟学校,勒令学校立即听课,展开无产阶级的斗争,具体形式就是无情地批判和惩罚那个地主婆。批斗会在“黑脸神”的主持下召开,生产队长也来了,大队支书和会计也来了。领导们依照职务高低讲话完毕后,人群开始涌动起来。只见一个略摸十五六岁的女生,从一个农民手中夺过一根扁担,便朝地主婆扫去,甘四和他的同学都都听到骨头断裂时清脆的声响,年迈的地主婆一声惨叫,跌倒在地,左腿断了,小腿以下的部分软软地拖在一边。另一个男生一把拉开女生,喊了两句口号,左腿小跳一步,站稳了,右腿从后顺势朝前踢去,正中地主婆耳根,老女人嘴里发出一声闷响,两只手前后举了一下,就落在地上,断腿也抽了两下,便瘫下去,死了。人群中树起无数拳头,在“黑脸神”的带领下,喊起了震天响的口号。甘四彻底萎顿下去,那一幕幕情形使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去学校上学就跟上断头台一样,甘老爷子的黄荆条都抽断了无数,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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