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8-13 08:34:01
　　资秋（31）
　　/2016年4月11日　上午
　　我想出院了。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讨厌这里满屋子的药水味，以及满眼没有感情的白， 虽然我自己在别人眼中， 也是一个稀缺感情的动物。 最要命的，是医院里不允许抽烟，也不允许喝酒，没有一样不令我非常难受，何况两样？
　　早几天我就跟医生说，我要出院，我身上的皮外伤已经好了，我没什么事了，我可以回家里去，一边吃药，一边休息。但医生总是说，你不要着急，如果能出院，我们一定会让你出院；你目前还有一些情况，我们还没有拿到最终的疹断结果；你先缓缓，啊，先缓缓，等有结果了，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医生说得没错，我的情况确实有点不那么好，我自己也感觉到了，只不过在我自己看来， 没那么紧要罢了。问题还是出在我的喉咙那里。我现在不仅咳嗽得更加厉害，不断有血丝呈现；而且声音嘶哑，说话都有点困难，甚至有时还感到呼吸都很困难，觉得整个房间的空气全给我一人都不够用。
　　我可以不说话。反正待在医院里，除了主治医生和护士，还有金银花过来探视，再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和我说话。声音嘶哑也可以让它嘶哑，我这种人，又不是靠这个吃饭，我平时抽烟喝酒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我不能不顾及我的咳嗽，还有我的呼吸困难。我原本是想让医生给我开点药，治咳嗽的药，给我带回家去，一边吃药，一边休息。我想我那宿舍里，平时都是空荡荡的，而且气味远比这里好闻，在那里应该要比在这里让我呼吸顺畅些。

　　金银花来了。 她早上八点半之后就不见人，我想叫她帮我去找医生，谈出院的事，都找不到她的人。我的主治医生也不像平常那样，按时来病房巡诊。但是令我觉得意外的是，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成了一个泪人。 她脚步蹒跚来到我床前，坐下来之后一把将我抱住， 呜呜地哭起来。
　　我见不得她哭，我宁愿自己哭，也不愿见到她哭。她哭的样子很难看，而且哭得声音也很难听。我想让她别哭，有什么好哭的，这么大一个人，病房里还有其他人在看着呢！但是我说不出来， 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我这才觉得我的喉咙真的不是什么小问题了。
　　我说不出声音来，只好用双手去扳她的双肩，但是没用，她抱得我死死的，根本就不想从我身上起来。我又摇摇她的身子，意思是让她起来，起来跟我说话，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仍然趴在我肩上，眼泪和鼻涕把我衣服的肩上部分印湿了好大一块。我听她在我的肩窝里嚎，虽然哭声和语音字搅和在一起，不是很清楚，但仔细听，又离我这么近，我总还辨听得出来：“你怎么会得这种病啊? 资秋，你还很年轻啊！年纪轻轻啊！怎么会被种病找上啊！”
　　我想问她：“我得了什么病？到底是什么病？”但是我说不出来，她也听不见，我心里也开始着急了。
　　“我早就叫你来医院看看，检查检查你的喉咙，你就是不来，你就是不听劝。还有，我早就叫你少抽点烟，少喝点酒，你也是不听我的话，你总是爱怎么来就怎么来，你总是我行我素！”她在责怪我，在训斥我，还用拳头砸我另外一只肩膊。

　　“你现在得了这种病，你说你现在怎么办？你现在身边连一个至亲都没有！
　　我算什么？
　　啊？我算得了什么？我金银花能给你作主吗？我能签这个字吗？我能签吗？我不敢签！资秋， 我真的不敢签！”
　　我脑子里面开始飞快地旋转起来，伴随一阵一阵的轰鸣，碾压着我大脑里面的每一根神经；我所有的意识开始膨胀，膨胀，极速地膨胀。我感觉我是站在飞瀑下面，而不是在这个面积狭小的病房里面。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飞出去的，但是我肯定现在不在这里，这里让我窒息，让我难受，让我感觉不到我是我自己。我得出去，我得逃离，我得找一个地方安静下来让我倾听我自己。
　　但是，很快，医生来了，更多的护士来了，来到我的病床边，我病床边上这一块小小的空间根本就容不下这么多人。
　　主治医生说：“资秋女士，鉴于你现在的病情，我们必须进行特别处置，你需要转移到特殊病房，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不能说话，我声音嘶哑，他们听不到我说话。我只能瞪大眼睛，表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到现在还没被正式告知得的是什么病呢？
　　所以我很抗拒，不愿配合他们的工作，我赖在床上不肯走。 我心中生起很多的害怕，我觉得现在这个地方反而是我的安全之地，如果转移到别的地方， 转移到其他陌生的地方， 我会很害怕。我害怕得不行，我抓住床杆不让他们移动我的床位。
　　金银花她不帮我，我恨死她了。她反而叫我松手，流着眼泪求我，求我别这样，求我听医生的。我连她的话都不听，我怎么可能听医生的？
　　医生对于我来说，就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我怎么可能相信一些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还是被松开了，几个女护士一拥而上，把我的手从床杆剥离出去。 我气愤得不行， 双手攥起拳头去砸金银花。我觉得她是最可恨的人，她不仅不帮我，而且话只是说到一半，她没有告诉我到底是得的什么病！

　　我们在病房门口乱成一团。 一个医生从我们这里经过，一个年纪看起来比我现在的这个主治医生要年长一些的男医生从我们这里经过。他停住了。他看起来面容挺和善，而且看起来更有经验，很对我的胃口，我像是盼到了救星一样，盯着他的眼睛看，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我在向他发出求救信号，谢天谢地，他觉察到了。
　　他跟我的那个主治医生说了什么，我听不见，过道口一时挤满了人，人声鼎沸。我看见他从主治医生手里接过文件夹，翻动起来，像是在查看我的病历。
　　“你姓资？”他朝我俯下身子，问我，看我的目光很和蔼，很温暖，让我产生很想和他说话的欲望。
　　我点点头。我不能说话，喉咙里很疼。

　　“你是湖南耒阳的？”
　　我再重重地点头，目光也朝向他，我感觉自己一点也不怕他，虽然他比我的主治医生还更加陌生。
　　“好巧！我也是湖南耒阳人，我们是老乡。 我姓欧阳，你这个姓我很熟悉。只有我们那里才多你这个姓的人。”
　　我的眼泪瞬间充满眼眶。真的是巧，在我最需要熟悉的人的时候，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竟然碰到了这样一个懂我姓氏的老乡医生。我瞬间觉得他现在就是我最熟悉的人，最亲的人，比金银花还要熟悉，金银花现在只能退居其次。
　　“我之所以对你这个姓感兴趣， 并且一听到就感到熟悉， 是因为我姑父一家也是姓资， 他们那个地方的人全都姓资。”
　　他好像在和我聊天，但是不像是在医院这种地方聊天，也不是医生与病人之间的那种聊天，而是亲戚间相互串门时围坐在火炉旁的那种聊天。
　　“我从懂事开始起，”他继续说下去，好像四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喜欢去我姑父家， 因为我姑父家那里很好玩。他那里不仅有很多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伙伴，其中包括我几个表兄弟，还有一条小河。那条河的河水清澈见底，而且浅。夏天时候，我们最爱去那河里游泳。 根本不用戴什么救生圈，脱光了衣服直接就往河里跳。除了游泳，我们还在河里摸鱼，捞虾， 抓螃蟹。每次都可以有很多捕获！”

　　我越听越有趣，越听越觉得舒服极了，旁边的那么多人好像不存在了，我都不管了，以致于我被推着往前走，往一个我不熟悉的地方走，我也不管了。因为有他一直陪着我，他一直在我身边， 用只有我们俩人才能听得懂的家乡话， 聊一些我俩都倍感熟悉和亲切的事物， 我觉得安全多了，宽心多了，心里面的暖流也变得多了。
　　我被送进了一个独立病房，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要对我做什么。
　　我感到极为恐惧，那个老乡医生，那个姓欧阳的医生在我被推进门的时候，握着我的一只手，安慰我，鼓励我，让我听医生的安排，一切听医生的安排。他说医生是绝对没错的， 医生是不会害我的，他们会尽全力帮助我的，一定会的！
　　然后他缓缓离开，哦，不，不是他缓缓离开，是我被缓缓地推了进去；我伸手想抓住他， 不让他走，不让他离开我，但这是不可能的，门被其他人关上，紧紧地关上，把他关在外面， 把我关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