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7-02 17:58:34
魏栖雁(15)
/2016年3月25日 晚上
天空阴阴的,许多褐雨燕在低空盘旋;鱼塘那边的天空更低,平时总能听到的增氧机的嗡鸣,现在像是被湿湿的气流盖住了,我耳中竟然听不到水花汩汩的声音传来,这个很难得。 如果在秋冬时节,下班之后,我会沿着屋前的公路一路散步到田间去,在松松的泥土前面站一会儿,或者在高高的香蕉树下小坐一会,拿蕉叶垫着。
但现在是春夏之交,我知道不管是田间,还是香蕉树下,这时候肯定密布数不清的蚊子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嗡嗡地闹着,非常令人讨厌。靠近鱼塘那边更甚,那里的蝙蝠也是最多,比褐雨燕还多。我一般散步到鱼塘就要转身回来,再不往前走了。对我来说,鱼塘通常就是终点。
一场夜雨将如期而至。我向楼道那边的一间房子看了一眼,门闭着,估计还没回来,于是我转身进屋。
昨天晚上是他助我脱离困境,并护送我平安回到家中。我心存感激,第一次做出决定, 邀请他进去我的房间,还给他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这一次他不曾客气,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非常轻松自然地随我进了房间。在从我手中接过茶杯的时候,他迅速瞄了一眼我的写字台,发现了那首词—前两天我用小楷抄写的一个群友创作的那首。他信手把它拿在手上,一边喝茶,一边默读,都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了,从脖子一直红到脸上。
“你写的呀?魏老师?”他嘴角边上露出浅浅的笑容,我看得出来是那种为之赞美、为之欣赏的笑容。 我更加觉得难以为情了,连忙解释:“不是我写的。我哪能写得这么好?”
“字也不错呢!
好久没见到有人用小楷正正经经写字了!”瞄了我一眼, 见我不出声, 又说:“曾经练过的吧?”
我点点头,说:“嗯,大学时候,上师范的头一年,用心加静心地练过。现在就懒了,再没心思练这个了。”
随后他和我谈起家访,看起来饶有兴趣,说由我昨天晚上去学生家做家访,想起了以前他上小学时,一个老师去他家里做家访的情形,觉得很亲切,令他不由得怀念起小时候的快乐时光。
他说,那个去他家做家访的老师,是他小学时候的一个女老师,也是他的班主任,只教了他两年,一年级和二年级;那时候她可能有四十多岁,头上有丝丝银发,看上去非常得和蔼可亲。为了详细说明,他还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次他被老师留校,具体原因不记得了, 只记得把老师留下的作业全部做完,已经很晚了。他去到老师的办公室(那时也是老师的宿舍),准备交完作业就回家,而老师似乎已经忘记了让他留校这件事,忘记了他还留在教室里,这么晚了还没回去,还去交作业本,感到很抱歉。当时老师刚好做好了晚饭,就把他再留下来,吃完晚饭再走。 那一顿晚饭,他说,成了他终生难忘的一顿晚饭,现在想起来, 都觉得特别地香,特别地美味。
从此以后,每当想起那一顿晚饭,他都会记起他的那位老师;而每当想起老师,他就会马上记起那一顿晚饭。晚饭和老师,在他的记忆中形成了一个紧密的联合体,不再分开,也不可能分开。
我无法想像那样一顿晚饭,是如何一点一点地深入他记忆深处,但我能明白那顿晚饭对他来讲是多么地重要, 因为我觉得它就像一颗蜡烛, 从此就在他的心中永驻,给他以温暖, 给他以安详和从容。
而我呢?我恰恰就缺少这样一颗蜡烛。我是真的没有这样一颗蜡烛,停留在我的灵魂深处。所以,我的一生里,我都无法做到无论面对什么事情,无论身处什么处境,都能泰然处之,予人以安详,予已以从容。 我现在虽一样为人之师,但如果把我和他的那位老师相比, 我真的要感到惭愧。他的老师留给学生的永久记忆,是现在的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的。我不仅没这个能力, 更没有那份定力。
而除了自形惭愧,我更感到无地自容。一直以来,我不认为我的工作是有益的,和有用的�0�1�0�1—对孩子有益,对我身边的人有用。我没有这个感觉,从来没有。我每一天的工作,在我看来,就是按部就班地流水线劳作,即使有价值,也微乎其微。我甚至鄙视我的工作,我认为它已彻底地沦为我一件谋生的工具,所有的意义仅限如此。我没有目标,缺乏动力,内心从来没有强大过,更不要说对自己的人生充满自信。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看似属于自己的日子,这种生活的磁场是如此强大,令我深陷其中的同时,往往倍感难以自拔,更多时候甚至根本浑然不知。它以一种基于惰性的惯性推动着我行走于这个世上,消磨着我的时间,吞噬着我的生命,因为我没有抗拒,也不知道如何抗拒,这正是我的悲哀之处。
他讲那样一个故事的时候,不会知道当时的我,心里面会是如何想的。是我自己要这么想的,是我自己往这样一个方向去想的。我必须面对我自己,我真实的自己。没人逼我,更不是他的这一番说话逼着我去检视自己的从前和现在。最多只能算是无心之举。而且我现在发现,我需要这种检视,我需要这样直面真实的自己,虽然目前看来,这样做并没立刻呈现出多大意义,当然,我是说正面的意义,但至少是无害的。
后面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谈的最多的还是与学校、学生、和老师有关的东西, 仿佛是为了迁就我,因为我目前的身份就是一名老师,和我谈话,也只能在这样一块领域里绕圈打转。而令我现在仍念念不忘的,还是他给我讲的一首十分有趣的童谣,用来描述他那个时候的小学生活:
一年级的啰嗦;
二年级的哥哥;
三年级的游击队;
四年级的开大会;
五年级的叫得响;
六年级的喊投降。
我听不懂,他就给我解释:
一年级的啰嗦,是指刚刚进入学校大门的娃娃,什么都不懂,就知道问这问那,啰里八嗦。
二年级的哥哥,是指上了一年的小朋友,在一年级的小弟弟面前,可以做哥哥了。
三年级的游击队,是指上了两年的小屁孩,开始耍老油条了,去学校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像当年的游击队一样。
四年级的开大会,是指上了三年的小同学,时不时要被学校开大会动员动员。
五年级的叫得响,是指上了四年的大哥哥,在其他低年级的小同学面前,说话是震天响, 没有不服的。
六年级的喊投降,是指上了五年快要毕业的老大哥,专门压制五年级的大哥哥,真是年长一级吓死人啊!
他讲得很认真,很仔细,有时还举例子加以说明。有那么几分钟,我以为他就是一名老师,而我是一个小学生,他在给我讲课。到后来,我甚至认为,他不去当老师,不去给学生讲课,实在是浪费。
我不曾体验过他那个时候的学校生活,也不清楚他那个年代具体是哪个年代。我上小学的时候,已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这样的童谣我从未听人说起过。那个时候的我们,已经在校园里唱起了流行歌曲,甚至琼瑶阿姨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主题曲,也成了我们音乐课上的教唱歌曲。
我现在还是弄不明白,我们每个人的童年时代,本应简简单单,清清亮亮,为什么要在里面加入一些成年人的东西,那样一些非常复杂、非常不适宜的东西,比如琼瑶阿姨?
我问他:“你对你们那个年代的小学生活,是怎么样一个评价?”
“天真、烂漫,充满了童真和童趣,真正的无忧无虑。虽然物质贫乏,但那时候我们的心灵,真的如同那时的山泉水一样,澄净、明亮、清澈见底、几乎一尘不染!”
他说得那么坚定,又那么动情,我没有理由不予以完全地相信。
离去的时候,我把他送到门口。突然之间,我想起了问他:“刚才在大街上,怎么这么巧就碰到了你?你当时是从哪儿来?准备去干什么?”
“哦,这个呀,”他停了停,像是要慢慢梳理,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语气还像刚才那样的回答我:“是这样的。本来我今天只上白班,傍晚6点半就下班了。 但是我的一个老同学, 叫我去他家里喝点酒,说他的大女儿嫁人了,在家里办的酒席,我没有去,今晚上特意请我一下,算是补上。回来时刚好和你走到了一起。有问题吗?”
最后一句他这么反问我,虽然脸上还是那样浅浅地微笑着,但还是令我感到非常地措手不及。
我连忙回报以微笑,同时摆手,说:“没,没问题。哪有什么问题?我只是随便问问。 碰巧!真的是碰巧!”
“碰巧是吧?那就好,这就好!”然后他微笑着转身离去。
我目送他进了他的房间。 外面有点暗, 有点微微的风,还有很多蚊子在到处觅食。我轻轻地把门关上,但仍然觉得内心还是那样地起伏不定。
他问我有问题吗?当然他是没有问题!我从他身上,确实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
但是我自己有问题,因为我对他撒了谎,我没有去家访,而是去了那家休闲中心。
我在想,关于这次的独自夜行,我是应该向他坦诚以告呢?还是在我心中继续保留一个看似无害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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