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和百夜都在青山墓园,我把江家人都移到那里去了,老宅因为几年前的一场地震毁,连架子都毁了。江家目前的产业,只剩下福安街和福熙街。有时间的话,去墓地看看吧,总有人还想见见你。”
江涯起身准备回去,煮水婆看着少年背光下的身影,忽然念叨一句:“小鬼,我老婆子早就该死了。”
“我不会心软的。”江涯回头,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你最后肯定会被我杀掉。”
只是这个最后是什么时候,也由我来决定。
两年后,1995年,盛夏。
这个夏天格外的炎热,仿佛一出去就会被晒化了,街道上连空气都有些扭曲。
染青七岁了,上小学了,虽然长高了,但是身上的肉倒是不见少,还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子。
煮水婆71岁了,感觉很老很老了,因为强悍如江煮水也终于卧病在床了。两岁半的鹿峤一直陪在她身边,明明还是小小的身子,但是能够却拖动着大水盆,一点点挤掉毛巾上的水,擦拭煮水婆已经干瘪的身体。
江涯每天都会来,送一些吃的,然后照例发一会呆。鹿峤觉得他看煮水婆的时候带着点歉意和怜悯,以及祝福。
这一天,江涯同样来到了这间破旧的房子,然而意料之外,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带些吃的。他换上了黑色的衬衫和裤子,仿佛来参加一场葬礼。
“我两年前就该想到,你小子打得这个主意。”
煮水婆似乎忽然有了点精神,居然轻轻转头开口说话。
“我说过,你最后还是会死在我的手上。”
“……你真是个心软的孩子……”
江涯不说话了,沉默的看着她,看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透出一点光亮。他想,也许江煮水能够遇到在奈何桥边等她的人。至于那个人是姓鹿还是姓江就不为人所知了。
煮水婆努力对鹿峤招招手:“小峤儿,婆婆要去找你阿公了,这个叔叔会带你去一个比这里好很多的地方,好不好。”
“你要死了吗?”鹿峤轻轻握住煮水婆的一根手指,嫩嫩的指尖摩挲着连老茧都干瘪掉的地方。
煮水婆照例呆了一下,她不知道原来这孩子这样聪明:“嗯,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找到阿公会开心吗?”
空气好安静,连飘落的尘埃都像是噪音。
“婆婆就要开始赎罪了,会开心的。”
“婆婆在那里等我吗?”
“会的,地下一天,地上一年,婆婆会等九十八天,等到小峤儿一百岁,我们一起过奈何桥···”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眼睛也渐渐失去光芒,吃力地看着江涯。
年轻人会意,抱着鹿峤转身离开了。
盛夏的福熙街,那一场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死了很多人,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没有谁会在烈日炎炎的心烦中还去关心一群本来就没什么生存价值的流氓。江煮水死了,在一场盛大的火焰里,带走了这街上许多见不得人的肮脏和黑暗中飘摇的灵魂。谁也不知道这世上还会不会有一个江煮水,如最初的模样归来。
有人看见,那一天,有个少年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在不远的地方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直到火焰熄灭,月上中天。
火刑,给你一个最干净的结局……和开始。
对于小孩子来说,时间总是流逝得很慢,慢得好像什么都还没过去,但是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江涯从未照顾过这样幼小的生命,尤其还是个女孩子。当年染青到他身边时,也有四岁了,至少是个能跑能跳的团子,而鹿峤,许多动作还做不成溜儿。他想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好看的小皮鞋,然而她却兴趣不大,只喜欢在门口摆一个大垫子,托着下巴发呆。
让染青很惊讶的是,鹿峤很是坐得住,像个好学生一样,平静而专注地目视前方,你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是能够感觉到那种对于每一点一滴生命迹象的透彻观察。于是,院子里多了许多小猫儿,小狗儿,它们亲昵地靠在她的身边,懒洋洋地沐浴着阳光。
天气日渐转凉,团子披上了江涯给她买的粉色外套,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这让人焦虑的颜色,依旧坐到院子里,看染青晒衣服。她甚少说话,大多时候是青墩儿自言自语。青墩儿是个很有耐心的男孩子,爱看书,喜欢长篇大论。他不知道自己说的东西,鹿峤能不能听懂,一个已然是个成绩优秀的小学生,一个却还没有上幼儿园。直到有一天,染青又在院子里洗衣服,手里拿着条崭新的红领巾,鹿峤挠挠脸蛋儿,问:“你当上少先队员了?”
染青愣了愣,想起来自己曾顺嘴说过班里在选第一批少先队员的事情,他自己都忘了,鹿峤却记得,不由得问;“你还记得啊?”
鹿峤疑惑地抬头:“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啊……”
于是,这成了一个新的开始,在青墩儿意识到家里的小团子很聪明的时候,便开始有意无意将自己在学校学的东西教给她。而这时候的青墩儿还不知道,首先在学业上大放光彩的人,却是自己。
1995年的中秋如期而至,这一天,江涯回来的很晚,紧赶慢赶终于在12点之前进了家门。餐桌边,染青裹着条毯子打盹儿,摇椅上的鹿峤被包的像个粽子。他忽然觉得,觉得这样……好像一个家。
福熙街沦为火场的那一天,鹿峤看上去是很平静的模样,专注地看着那燎天的红莲,仿佛那里并没有她熟识的煮水婆,直到大火渐渐熄灭的时候,才挪了挪僵硬的身子,依偎到江涯怀里。
“你在伤心吗?”江涯拍了拍臂弯中软软的身子。
他这么尝试问了一下,却听不见团子的回答。过了半晌,快到家的时候,团子才有了响动。这一动,让江涯黑色的新衬衫氤氲开一片水渍:“一年有多久……很久吗?”
江涯眯了眯眼,说了句鹿峤尚且不能理解的话:“现在的一年很久,以后的一年很短……”
团子又没了声音,像一只大猫一样窝着。
那之后团子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直到有一天染青晒衣服时差点儿摔下来,才惊叫出声。幸好,虽然青胖子是个迷糊呆子,却还是略有些身手的,皮都没蹭破一块。
将桌边睡着的两人抱到床上去,江涯将带回来的月饼摆盘,又进厨房炒了几个菜。他会做的不多,大多是西餐、寿司之类,中餐拿得出手的也就一道爆炒大头菜,一道干锅土豆外加一道豆腐鱼汤。这些都是江红烛死前手把手教他的,味道很好,一般的饭店也比不上。
月上中天,外头冷风一吹,院子里的树叶飞起来打了几个转儿。江涯坐在桌边,刚想动筷子,便看见卧室门口站了个小小的身影。
鹿峤拖着条小毯子,头上的睡帽歪歪的,显然是被声音吵醒了,又或者是被香气勾引了来。
“你回来啦……”她迷迷糊糊的小脸儿上有点儿笑意,抬头看看钟,正是11点58分:“中秋节快乐,叔叔。”
“中秋节快乐,小峤儿。”
因为害怕小孩子半夜吃东西不好消化,江涯只给鹿峤盛了碗鱼汤,汤里面沉着两块白嫩嫩的豆腐。鹿峤并不很饿,只喝了一点儿就又开始打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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