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讲解词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
　　他几乎都要忘记这感觉了，就深深吸了几口气。
　　路与昂对戴高乐机场很熟悉，就好像西欧的大部分首都机场一样。他在这里的椅子上睡过觉，每个出口接过人。虽然这个2F是他离开法国以后翻修的，但是那有什么关系，他想，什么样的行程都难不倒我路与昂。
　　这时候广播响起来，法国航空北京到巴黎AF168航班就要降落了。
　　“路导，您的接机牌。”他刚站定，后面就有人递过来一道黑底红字的条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望财煤炭国际有限公司牛总一行”他吃了一惊，转身发现还是那个黑西服。
　　路与昂摆摆手表示用不着举牌子，他早就练就了一样本领，根据发团名单上客人的名字、职业、人数、人员构成。总能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把他们认出来。
　　他从未出过差错，何况不举牌子显得亲切，客人惊讶于他的职业素养，信任感也就建立起来了。
　　“路导，这是协会规定。请举接机牌。”男人依然面无表情。路与昂不想难为不相干的人，就拿了过来。
　　日期：2017-03-25 16:22:08
　　正想着，身后有人拍他肩膀。他刚扭过头，就被一个人紧紧抱住。
　　“哥，你终于回来了。”那人激动地说。
　　路与昂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面前是一个理着寸头的年轻人，腊月的天气里额头还挂着汗珠。他穿着牛仔衣裤，手里拎一个大包。是从德国慕尼黑一路飞车赶到的。
　　几年没见，小周还是像一个莽撞少年。算算今年也有25了，和惜阳同龄的。
　　惜阳，想到这个名字，路与昂的心就像一个被锈得坑坑洼洼的铁块，瞬间被融化了，变得又柔软又光洁。
　　路与昂拍拍小周的肩膀，“又飙车了吧，和你说了明天到就行。”
　　小周嘿嘿笑着摸摸头，看着路与昂，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哥，你瘦了那么多啊。”
　　路与昂没有答话，看着大屏幕上他等的航班已经开始传送行李了。
　　门开了，推着行李车的人们一股一股涌出来。他拿起手里那张纸，严肃地盯着出口。小周也明白，站在他身后像一堵坚实的墙。
　　门开了，先走出来的是一群老人，他们互相用家乡话聊着天，推着行李走得很慢。路与昂一眼就看出他们是第一次出国，一律带着黄帽子，代表了旅行团的特色。这些老人年纪都在70岁上下了，满脸的疲惫大于兴奋。
　　领头的白发老人穿着一件灰色呢大衣，质地不错但很古旧了，围巾讲究地叠在大衣里，像早年间的归国华侨。只是头上和别人一样的黄帽子打破了这优雅。
　　老人们紧张地看着来接机的人们，一双双眼睛从栏杆外的人们脸上划过去。好像没有找到他们的目标，又重新划过一次。随即紧张起来，互相探寻地看着。

　　灰大衣走到前面，和他们说，“大家往前走，在旁边歇一歇，不要堵住通道。”
　　老人们不甘心地一边继续搜寻着一边缓缓向前移动。
　　灰大衣让其他人坐在一起，他又走回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已经在注意他们的人群。他走向一个戴鸭舌帽的人，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是来接桐乡老年团的吗？”
　　“不是不是。”那人不耐烦地说。
　　“哦，不好意思。”老人点点头，又走向下一个人询问。

　　“嘿，夕阳红团。不赚钱事儿又多，谁挨上谁倒霉。导游不会是躲起来了吧。”带鸭舌帽的年轻人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是要接的人。一边油嘴滑舌地和旁边的小周说道。
　　小周厌恶地看他一眼，本想回他句话。但看到路与昂扭过头严肃的表情，又止住了。
　　鸭舌帽看到没人搭理他，无趣地玩着手里的车钥匙。
　　老人家还在四处张望，团队里有几位已经坐不住了。一位老太太靠在椅背上张大嘴打着盹，一位老爷爷喝掉保温杯里最后一滴水，还仰着杯子使劲看。灰大衣的老人家也渐渐着急起来，他解开大衣的扣子，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支很旧的手机，戴上眼镜看了半天，然后按下几个按钮。他对着光看了半天，又贴在耳朵上喂喂说了几声。最终失望地挂断了。
　　这是一部没有开通国际长途的电话。
　　这时候，路与昂的手机响了。
　　“喂。”
　　“路，到机场了吗？”旅行社调度的声音，路与昂觉得好笑，这女孩和他相识多年，多少年不见了，语速还是这么快。
　　“放心吧。”等了等又说，“漫漫，谢谢你。”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对方倒是听懂了，笑了一下说，“路天王，多少年不见还是摸不透你，就算你在欧洲导游界消失了，再重新出马也还是江湖上一个神话。名气没有一点儿减少，反而越传越邪乎。圈子里这几天都传疯了，说路天王今天出山，想带个有钱人的团开开杀戒，真赚了大钱，来旅行社结账的时候被忘了给我带盒蛋糕来。”
　　路与昂被她逗笑了，“真是几年不见，说话越来越老辣了。”
　　那边像想起什么来，又急着打断他，“你急着出团，我是给你安排了。但是，客人还指定了另外一个导游呢。”
　　“什么？有别人？你怎么现在才和我说？”他心里觉得事情麻烦了。
　　“客人临上飞机前定的，我也是才得到准信啊。”
　　她急忙岔开话题，“说正经的，我想和你商量点儿事。我有一个老年团也是今天到，导游是个新手，好死不死今天在路上车被查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你能帮我带一天吗？和你那个团路线完全一样的。”
　　路与昂没有说话，小周在旁边早听到了电话那边的声音。小声对他说，“哥，别管。”
　　日期：2017-03-27 05:14:03

　　导游这一行，没人是来学雷锋的。这种事儿，放在以前，别说路与昂不会答应，即使他答应都落不到他身上。
　　他没有经历过所谓的新手阶段，一出道就直接拿了“欧洲之峰导游”奖，比赛那天各大旅行社的头儿都到了。别的导游一窝蜂扑过去递名片敬烟。他一开始坐在旁边不言不语，等轮到他上场，拿出准备好了的欧洲八国历史政治、风土人情。流畅生动地娓娓道来，头儿们都停住了点烟的手，互相打听这人的来头。
　　除了业务过硬，后来又知道他为人正直周到，从未被投诉过。拿到的意见表全部五星。更难得的是他推包推表推钻石又快又准，旅行社人人都乐开了花儿，很长一段时间里，调度们的奖金都是路与昂给发的。
　　那几年，旅行社老总们点名要把高端团抢着塞给他。
　　然而，现在是他路与昂人生中最后的一次旅行。

　　他不想赚钱，他也不怕麻烦。
　　可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路天王，算我求你了行不？你就给我带一天，我明天保证找人接。”调度还在那边喋喋不休。路与昂看看老人们，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已经停止了吵闹，仿佛被眼前这无法处理的情形吓呆了。灰大衣老人显得很疲惫，却安静地看着落地窗外起飞降落的飞机，他离路与昂很近，他听到老人喃喃自语，“到法国了，我到法国了。”表情平静深刻，眼中似乎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