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6-12-09 19:06:31
　　（正文）
　　第二章
　　1986年9月22日，星期一。
　　高寒山区的秋季，比别的地方来得更早更浓。群山怀抱中的大石砬子林场，除了四季常绿的几种松木，其他树木都在萧瑟的秋风中凋零了所有叶子，显出一派肃杀的气氛来。在树木环绕的林场一角，却有一片平整的土地，其两侧各有一排低矮的砖瓦平房遥遥相对。平房红砖红瓦，外表面统一刷成了天蓝色，虽然并不够气派，但相比于周围三三两两用黄泥和灰木条搭建的土坯房却是好得多了。在平房靠近出口的一侧，竖着一块半人高的椴木牌子，牌子上用油漆涂成白底红字，在风吹日晒之下已有些斑驳，不过若是仔细看去，仍可看出“大石砬子林场小学”这八个楷体大字。牌子旁边的平房充作值班室，此时只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更夫值守。平房里没有取暖设备，他一边跺着穿着单层解放鞋的脚，一边抬眼向窗外看去。

　　林场小学四围都是高山密林，太阳一落山黑影便隐隐绰绰地浮了上来。此刻老更夫看到天色已微微擦黑，从怀中取出一块断了表链的上海牌手表，瞥见表钟的时针已指过了数字“5”，知道又到了放学的时候，忙蹒跚着走到墙角，喉咙里闷咳了一声，拽响了那根分不清颜色的长线。刹那间清脆的铃声响遍整个校园，再过得片刻，便见到三五成群的孩子们蹦蹦跳跳地从教室走了出来，他们背后还传来老师的叮咛：“回去别忘了背课文！”“今天晚上让家长听写生字，明天上课检查！”老更夫饶有兴味地看着孩子们从自己面前走过，这是一天之中他最为放松的时候。再过一会儿等老师和孩子们都回家，他再检查一下教室就可以下班了，他还惦记着老伴今天做的下酒菜呢！

　　小小的校园在短暂的喧闹之后渐次安静下来。老更夫提起成串的钥匙起身出了门，他一边走一边嘶哑着嗓子喊道：“锁门了锁门了，值日的同学还有没有没走的？”他招呼了两声，见无人应答便走到最内侧的平房，熟练地取下门锁“咔哒”一声锁上了门，口中念叨着：“一年级。”随后他又分别锁上了二年级和六年级的教室，正当他准备给三年级的教室上锁时，忽然听到教室里隐隐传来哭声，他心中一激灵，忙走了进去，一眼便瞥到教室正中的课桌上趴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土布上衣的女孩，那女孩哭得极伤心，脑后的麻花辫随着哭声一颤一颤的晃动。

　　日期：2016-12-10 17:34:27
　　（正文）

　　听到脚步声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老更夫认出她是伐木工陈正源的大女儿陈枝花，忙说道：“闺女，你哭啥？”“老师让我们交学杂费，说要是再交不上的话就不让我上学了。”老更夫知道陈家一贯生活不富裕，家里负担又重，今年夏天的时候陈正源的媳妇雒金凤还得了头疼病，连看病带吃药也花了不少钱。而陈正源干的伐木活本是重体力劳动，按说一月工资也不少，但因他前几年抬木头时不慎砸伤脚面，队长就让他在队里打杂，干些个轻来轻去的活计，拿个四级工工资了事。而这点工资陈正源除了要安排一家老小吃喝，还要时不时地周济关内老家的亲戚，所以陈正源的苦林场的人是都知道的。老更夫因此安慰她说：“闺女，老师跟你说笑话哩，你咋能当真呢？回家和你爸爸说说，让他把钱给你交上不就行了？”陈枝花又抽噎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子，红着眼睛拖着书包，也不和老更夫打招呼，耷拉着脑袋走出了教室。

　　外面的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头顶传来几声寒鸦的悲鸣，冷风穿透衣衫的空隙卷入脖颈裤脚，让已经哭得迷迷糊糊的陈枝花清醒了几分。家里的情况她是知道的，像这种开口要钱的话怎么能和父母说呢？但是如果不交钱，老师肯定会疾言厉色地将她赶出教室，连在门外罚站的机会也不会给她。她今年虚岁十一岁，却才上小学三年级，比同龄孩子晚了将近两年，全是因为家里生计窘迫入学才一再推迟的。她喜欢读书也希望能继续读下去，更珍惜每天学习新知识的机会，但是现在这却成了一个奢望。想到这里，泪水不受控制地再次淌了下来，她抽泣着用袖子擦去眼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不知不觉间她已来到了家门口。透过低矮的木篱笆，远远便能看到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它狭小的窗口泛出暖黄的灯光，在夜幕中显得格外安谧。阵阵扑鼻的香气正从茅草屋的灶台前传来，不用分辨她也知道母亲肯定又用苞米面和着胡萝卜块熬了一大锅粥，正等着她回家吃饭。院子里的两只大鹅听到她的脚步，已摇摆着身子引颈高吭起来，看着它们扑着翅膀向自己走近，她终于不再犹豫，推开了木篱笆走进了家门。母亲果然正站在厨房的大铁锅旁，用勺子向搪瓷盆里盛粥，雪白的水蒸气袅袅如烟，在狭小的空间散成了一片氤氲。母亲看到她进门，招呼了一声：“花，回来了啊，今天是不是值日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只听母亲说道：“进屋吃饭吧，你爸都饿了。”

　　日期：2016-12-11 18:24:26
　　（正文）
　　陈枝花进到里屋，只见父亲正坐在炕沿上逗妹妹开心，一见到她回来，父亲高兴地说道：“看看，我说你姐姐快要回来了吧，来，让姐姐给你讲乌鸦喝水的故事。”妹妹见她回来，哧溜一下从炕上钻了下来，踮起脚伸向炕边的灯绳：“吃饭喽，开灯啦！”父亲微笑着点头：“嗯，二丫真能干，今天开灯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原来为了节省电费，家里除了吃饭和陈枝花写作业的时候，里屋的灯都是关着的。

　　但听“叭嗒”一声响，头顶的灯泡颤巍巍地闪了两下，终于明晃晃地亮了起来。先前父亲并没注意陈枝花的表情，灯光一亮才发觉她的情绪不对：“怎么哭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爸去找他算账！”陈枝花见到父亲严肃的表情，立时又哭了起来。陈正源在林场也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他不耐烦地训斥道：“哭什么哭！到底是谁，你说出他的名字！”他一边说着一边揎拳撸袖，陈枝花不仅没止住哭声，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雒金凤闻声从厨房赶了过来，责怪丈夫说：“怎么了就说孩子？”陈正源一跺脚，指着陈枝花说：“唉，娘们家家的就是麻烦！你来问她！”雒金凤柔声说道：“花，你怎么了？有同学欺负你了？”陈枝花摇摇头：“没有。”陈正源拧了一下眉毛：“我刚才也问过她了，她就是不说。”雒金凤白了男人一眼，又对陈枝花说：“别理你爸，有什么事你和妈说。”陈枝花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们老师不让我上学。”陈正源一听又急了：“哪个老师，啊？！他凭什么不让你上学？”陈枝花低下头小声说：“就是我们班主任。”陈正源闻声骂道：“韩春霖这个王八羔子，才几天不见就人模狗样地，看我今天不宰了他！”雒金凤皱着眉道：“韩老师人挺好的，他为什么说这种话？”陈枝花声音更低了：“因为全班同学就我没交学杂费。”本来暴跳如雷的陈正源闻声也安静下来：“学杂费多少钱？让你妈拿给你。”陈枝花咬了咬牙：“上学期我也没交，最后是韩老师给垫上的，加上这学期的，一共是十块五毛钱。”雒金凤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要这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