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船长》
第4节

作者: ty_烟火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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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他会来么?还是我对这一切原本就充满期待?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推开门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泛起的某种东西,顷刻间伤害了我。
  他在说:没想到,你的房间布置得那么好。
  不,应该翻译一下: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歪歪咧咧的残疾人的房间布置得那么好。
  哼。没想到。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一种让人胆汁发苦的愤恨瞬间升起。
  我近乎粗暴地褪去了他的衣物,也褪去了自己的衣物。
  他的皮肤那么凉。我也是。
  晚霞满天。黄昏公平地覆盖了每一个人。
  他的身体,那么匀称,那么强健。
  那是近乎完美的身体。甚至让我想起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那个英俊健硕的大卫。
  而我呢?耷拉着半边软哒哒的身体,像个外星来的怪物。
  屈辱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我迅速起身,穿好衣服。
  “你走吧。”我说。

  他狠狠地抱住我,吻了我,双唇滚烫。
  我一把推开了他,顺手拿起还插着百合的花瓶朝门口砸了过去。
  滚!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花瓶里的水洒了一地,混合着玻璃碎片。
  他落荒而逃。

  那天之后,我突然理解了母亲,理解了我十一岁的那个暑假前夕,当她烧掉所有为我准备的足尖鞋时,为何泪流满面。那一刻,她的内心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深深地破碎。
  第二天我把他拉黑了。从此我的QQ通讯录里再也没有一个叫哥伦布的人。这是我给爱情留下的唯一尊严。
  很长很长时间,我不再上QQ。有时候半夜醒来,孤独如潮水般汹涌,我无数次想打开电脑点开那只小企鹅。我希望会有一个叫哥伦布的人重新添加我。
  希望让人变得愚蠢。
  有时候我在想,哥伦布也许从未存在过。那个黄昏,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也许只不过是我的幻觉。对于那些消逝的事物,我们如何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我们又如何证明此刻就是真实的?
  二零零八、二零零九年,黄光裕许宗衡相继入狱。我这个神算子算对了别人,却从未算过自己。我想起那个叫哥伦布的男子曾对我说“那就算算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吧”,居然忍俊不禁,失声大笑。
  我不明白自己笑什么。
  日期:2017-04-27 21:04:20
  八年过去了,我再没谈过恋爱。对人生既不绝望也不奢望。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不该再那么矫情地半夜醒来,为爱情或是类似于爱情的东西发愁。我依旧愿意相信爱情,相信这个混乱不堪、肮脏促狭的世界每天都有爱在发生。但我和当年的Captain一样,学会在孤独中醒来和睡去,学会与更多挑衅自己的人和事和平共处。
  八年间,我的阅读和写作从不间断。我读叔本华、尼采、伏尔泰、康德,乃至遥远的柏拉图。我的大多数老师,都不再活着,甚至死去很久。但不知为何,我常常相信,他们近在咫尺,并活着。有时候,我甚至写他们的故事。那些我幻想、捏造、胡诌的故事。更多时候,他们像我的老朋友或恋人。

  永远不必赤身相见的恋人。
  外婆去世于二零一四年的秋天。享年八十五。那天下午,我正好从柠檬市回到惠县,在自家院子的榕树下陪她坐了很久。当发现她没有呼吸的那一刻,天边的晚霞已褪去璀璨金光,重新淡成一抹清爽的云。她没有任何遗言。也许是该说的都说了。可是,这种沉默的告别还是让我们觉得难过。
  葬礼过后,母亲变得比从前瘦小多了,整个人变得像纸片一样又轻又薄。她再也无法将双臂撑在讲台上,做她意气风发乘风破浪的Captain。她说话的音量小了很多。对很多事情,也不如从前那么较真。比如她之前只要听到我“洗漱”念成“洗速”,把“速度”念成“数度”,就会气急败坏地纠正我。可现在她只会轻轻地瞥我一眼,什么也不说。
  不知为何,那个时候,我开始怀念起之前那个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能把人骂得抑扬顿挫的女船长。从来没被任何事情打垮的人,最终却要败在岁月手里。

  很多个深夜里,我听着Captain入睡后浓重的鼾声,想起外婆。从前的Captain从不打鼾。冥冥中,我感到在她的身体里,有很多东西正在衰退与颓败。她卖掉了惠县的那栋五层楼的老房子,搬到柠檬市和我一起住。那是外公留下的老房子,装满了岁月和记忆。买主是熟人介绍的,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一对夫妇,刚刚退休,想买个不需要花太多心思整改和装修的房子。老太太说,是我们一屋子的书架打动了她。她还试探性地问了下,那些书是不是也可以给她们。Captain婉拒。夫妇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啊,君子不能夺人所爱。

  分开好些年之后又重新和母亲同住一个屋檐下,让我有些不适。我重新退化为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小孩。有人给我端茶热饭,睡到半夜有人给我掖被子。我们各睡一个房间,但每晚我都能听见她的鼾声。新买的公寓坐落在柠檬市郊外的一个大社区里,阳台正对着小区的人工湖。那是小区最好的位置。微风常常飘荡在湖面上。夏夜里,蛙声一片。
  后来,听不到她的鼾声了,大半夜的她突然剧烈地咳起来。她的咳嗽让我惴惴不安。让她上医院,但她坚决拒绝。她说,与其死在那堆不学无术的饭桶手里,不如咳死。她就是这样,言辞刻薄,毫不顾念旁人。可我知道,她不过是企图瞒天过海,不让我知道她的病情。她也知道,我永远拗不过她。
  在她离世的一年前,她在同一个社区找了一间铺面,签了十年的租约,把它打造成一个书吧。书吧的名字就叫女船长。
  书吧正式开业之前,她邀请了许多亲朋好友,在书吧设宴款待。
  我从不知道母亲有这么多的亲友。席间,她领着我一一见过到访者。他们中有她的同窗、同事、朋友、学生,还有她的表兄弟姐妹。末了,她举起手中的酒杯,说:“感谢今天各位拨冗到场,千言万语不说了,先干为敬!”
  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托孤的味道。我可怜的船长担心的事情很简单:怕她走后,没有人看顾我,即便我已经三十岁。觥筹交错中,我看见每一个人眼里都流转着亮晶晶的东西。也许是红酒的作用,也许是别的。能来的,大概都在某种程度上欣赏那位女船长。
  最后大家在门口照了三张合影。照片的背景是书吧的玻璃橱窗,橱窗锃亮的玻璃上,有一行白色贴纸字:人生是一所监狱,唯有阅读创造自由。
  女船长书吧开业后的第二年秋天,Captain病逝于柠檬市第二人民医院。肺癌。

  我终于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
  女船长书吧日益热闹,人来人往。我辞去了文员的工作,专职打理起书吧。我扩充了队伍,招了三位吧台师,专职负责饮品和糕点的出品。而我则主要负责图书管理。偶尔兴致来了,我也会跑到吧台后面露两手。原来到咖啡馆对着菜单一筹莫展,现在却能分得清卡布奇诺和拿铁的细微区别。偶尔我甚至觉得萎靡的半边身体变得正常、轻盈起来。慢慢地,我在书吧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有晚上睡觉,我才会回到那个母亲为我购买的公寓里。母亲的许多故友和学生,循着各个渠道获知的消息,找到这儿。他们中有不少人还不知道母亲过世的消息。有时候我很想问问他们,他们原本是想来找Captain还是想来看我。不过每次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我依照一个三十岁女人应有的成熟大大方方地招待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希望藏匿起残败的身体。我甚至敢于放声大笑,在他们说起一些笑话的时候。我想,自己的余生大概将在这里度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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