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乱糟糟的挂满了书画和堆满了书籍的书房里，费智接见了汤一友和辛远。很显然，费智对他俩的到来，早已知晓。

　　费智个头不高，但看人的目光，始终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
　　费智与汤一友、辛远寒暄了一番，从久仰大名开始，到蓬荜生辉结束。辛远按照汪犹衣的意思，随口胡诌，与一直握着手的费智寒暄了半天。从客套话中打听出他们是“记者”的身份，费智他稍稍敛了一点傲态，从书堆里，腾出两个沙发，汤一友毫不客气地坐下。
　　“具体的事，你们那位美丽年轻的汪领导已经打电话给我了，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们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吧。”
　　“不急，费先生。”汤一友坐在狭小局促的沙发里，显得颇为悠闲自在，他环视四周，指着书架最显眼醒目的正中位置，露出惊讶神色，问道，“哟，费先生，这一排都是您的著作啊？”
　　对于汤一友的眼力和口气中的钦赞，费智流露出受用的神情来。
　　整整一排！辛远情不自禁，对费智心生敬仰。他仔细一看书名，大多是与青县的历史人物、风土人情有关，如《青县风云人物》、《青县璀璨文化》、《青县神奇山水》……
　　“凡是我写的，这都是青县的文化扶持项目。”说此话时，费智带着文人天生的自负，“很巧，你俩来找我，所问的那个人，正是我手头上要进行的某个文化项目——我打算写这个人的传纪。”
　　书房角落，有一盆毫无生气的树藤。在辛远眼里，此时它宛若幻化成一株无形的妖艳花藤，借着那干枯躯壳，蔓延在空中，挥舞着它的手臂，幻生出的花朵萌动着、肿胀着……

　　“沈月如？”两人不约而同，语带惊喜。
　　“是的。这本书一完成，我们青县会多一个风流的历史人物。”费智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带着领导们在会议中惯用的语气，“沈月如，在我看来，是完全可以和朱丽叶、祝英台相提并论的！”
　　风吹动着书房窗帘，窸窸窣窣抖动，阳光碎碎地射了进来，切割成一条条形状不一的光柱，投射在三人的眼里，灼灼发亮……
　　空气中，仿佛有着盛放花朵的芬芳气息。
　　“沈月如的故事，发生在乱世之中啊……”
　　日期：2017-03-23 16:01:00
　　……某一日，沈月如和她的丫鬟，去了街头。
　　她的情人，便是那一次，与她偶遇。
　　两人惊鸿一瞥，彼此不能忘怀。情人重金买通丫鬟，恳求她做他和沈月如的传书信人。两人秘密地通过书信，倾诉渴慕之情，一来一往，定了情分。
　　不巧，乱世之中，为求自保寻一靠山，沈家决定和张家联姻，沈月如终于鼓起勇气向母亲求情，希望母亲能说服父亲，让自己不嫁不爱的男子。但女人没有话语权，父权夫权下，沈月如眼睁睁看着婚期逼近。
　　在当时，张家势力大如天，就算私奔，也奔不出他的手心。
　　既然没有生路，沈月如与情人相约一起殉情。殉情的日子就定在大婚的前一天。
　　那一日，情人在后门等着沈月如，一起去了约定的地方……
　　“后来呢？”汤一友追问。
　　“什么后来？”费智讲完了故事，呷了一口茶。
　　“情人死去后的尸体呢？为什么独独只发现了沈月如的尸体？”

　　“最后，他们化作了比翼鸟，一同飞到天上去了。”费智挥了一下手，做出了翱翔姿态，头微微昂起，几根鼻毛若隐若现。
　　那株开在心里的花树，顿时失了阳光，蔫了，成了腐花朽木，刹那间弹指飞灰。
　　辛远讪讪笑着，生怕中断了费智此时激情，小心问：“那个情人——变作鸟飞走了？”
　　“你们难道没看过梁祝吗？他们化蝶的故事你们不知道？”
　　“知道。”汤一友按捺住无名怒火，忍气吞声问道，“但那个情人的名字总该有的吧？”

　　“名字？”费智取下架在鼻梁上的那副厚眼镜，皱了皱眉，说道，“我还没想好。”
　　他伸手，从砚台旁拿过眼镜盒，取出擦镜布，狠狠地擦拭眼镜，举起镜片仔细查看污渍。透过费智的眼镜，辛远看到那眼镜外的世界。
　　——透过那眼镜，这世界，变得很小。
　　砚台上，还残留着一滩墨汁，大概停留多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酸臭腐气。

　　辛远的心凉了一大截，他不甘心地追问：“那这情人是子虚乌有的？”
　　“我查了很多资料，可以肯定，情人一定是有的。要不沈月如收拾自己所有细软，在婚前一天离家出走，算什么事呢？”
　　这句话，说得有道理。
　　可是，好像不对！
　　辛远蓦地察觉到什么，仿佛触碰到了异样的咒语之门，真相的芽苗，正在破土而出。

　　“去殉情，为什么还要收拾细软？”辛远不信，喃喃道。
　　费智张了张口，无法辩驳，脸上戏剧性地有了一丝愠色，大概不习惯别人如此质疑。
　　“那么石水安您听说过吗？”辛远问。
　　“当然。但他不是青县人，我们不会为他立碑树传。”
　　汤一友淡淡一笑，还不等辛远再说什么，早起了身，告辞道：“那不打扰费先生了。哪天有了其他问题，还得请您不吝赐教。”
　　费智微愣片刻，大概他正说得兴起，没料到汤一友他们这么快就要走，一时又摸不透对方意图，不自觉地流露出失望，与他们一一握手道别。
　　日期：2017-03-23 21:07:00
　　走出费智家，像是逃离一个自欺欺人的寄居蟹壳，两人都有一丝愤怒——对庸俗和欺骗的存在，更对这种存在的大众包容。
　　如今的时代，有了网络，众声喧哗，人人在表达，人人在判决，人人为新的“奇巧”吸引了注意力，无论新闻还是文艺。在集体骚动中，哲人已死，骗子们登堂入室，俨然成了“大家”。
　　辛远无奈道：“其实，我挺怕见这种人。”

　　“什么人？”
　　“文化人，特别是文化男士，他们身上有四个特点：一傲，二色，三俗，四酸。”
　　两人促狭地笑了，笑着笑着，汤一友深深吐了一口气，大概是胸中郁积很久。
　　辛远敛了笑，心又沉了……原本以为这次会面会有点结果，没想到却只是看到一出自导自演的戏罢了。

　　汤一友察觉到他的心思，拍拍辛远的肩：“这一趟，还是有收获的。”
　　看民国报纸，说是小姐携带的财物，全被一抢而空。今天费智说小姐是收拾了自己所有细软逃跑的，两个版本都证明了——沈月如离家时，她自己私存的财产都被拿走的事实。
　　一个新想法，一闪而过。
　　辛远迟疑地问：“她是想私奔？”
　　“肯定是。”汤一友轻轻地、不容置疑地说道，“只要找到那只变飞的鸟儿，便能找出那串木手链！”
　　日期：2017-03-24 21:13:00
　　『拾贰』
　　那只变飞的鸟儿，在不停翻涌的时空中，隐遁无迹，偶尔能遥传它的啼鸣，但人们始终见不到它的真面目。
　　反倒是辛远，觉得自己更像汤一友竹筛下扑腾的鸟儿……他手上还攥着汤一友离去前交给他的一张纸。于汤一友，称这张纸的内容是“游戏规则”；于辛远，则像西行之“紧箍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