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胖的话谭副主任似乎是听见了，他皱着眉望了望台下：“当然，上山下乡还有更重要的意义，那就是走和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防修反修，当好革命接班人。在座的同学虽然大多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但你们头脑中阶级斗争的弦绷紧了吗？毛主席教导我们，疾风暴雨似的阶级斗争虽然结束了，但是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谁胜谁负的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所以，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剥削阶级家庭随时随地都在和我们争夺你们，你们要革命就必须先和家庭决裂！……”

　　谭副主任的理论性发言显得有些枯燥，台下开始骚动起来。
　　日期：2016-12-04 08:56:31
　　苟妈大声制止着：“静一静，静一静！大家注意会场纪律！……”
　　谭副主任提高了嗓门：“同学们，千万要警惕呀，帝国主义把资本主义复辟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这一代身上，我们就绝不能让革命先辈抛头颅撒热血打下的红色江山断送在自己手中！为了防止像苏联那样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为了不让我们国家的劳动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也为了解放美国、台湾那些至今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我们就应该主动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去进行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

　　但会场气氛越发乱了，陶胖这些调皮男生故意把条椅弄响制造些噪音，有人还不时捂着嘴吹口哨。
　　谭副主任不得不把讲话停了下来，用黑板擦敲了好一会儿桌子，会场才渐渐重归安静。他看看台下黑压压一片的小子丫头，心里虽然忿忿地骂着“半截幺爸儿，都是些个半截幺爸儿”，但也不得不把长话变为短说：“关于上山下乡的意义，我就不多说了……下面，讲一讲学习班的安排。我们学习训练的时间一共七天，三天学习，三天劳动，最后留一天来总结、填表、交户口以及宣布上山下乡分配地点……总之，在学习班里，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努力过好‘三关’，那就是思想关、生活关、劳动关，出身不好的同学特别要过好家庭关！……好，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明天大家别迟到。”

　　小子丫头们一窝蜂涌出了小礼堂。
　　第二天早上，学员们又集中到了小礼堂里。
　　谭副主任说：“同学们，在上山下乡以前，我们首先得树立起正确的政治方向，树立起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所以今天先学习两篇毛主席著作，一篇是《青年运动的方向》，一篇是《为人民服务》。”

　　谭副主任简单交代以后，两个街道办事处干部便轮流给大家把《青年运动的方向》和《为人民服务》两篇文章各读了一遍。
　　学完毛著，苟妈在主席台上拍着手，大声吆喝着：“同学们先回到各自划分的小组去，作好讨论准备，街道干部留一下，谭副主任有话说。”
　　谭副主任将街道干部们召集到一起，开了个简短的碰头会：“同志们，上清寺街道办事处主办的这一届知青上山下乡学习班，是市中区动员上山下乡的第一个试点，意义很重大。这届学习班的青年大多出身不好，所以引导他们和剥削阶级家庭决裂，也就自然必须是思想教育的重头戏，这是让青年们抬腿迈出革命化的第一步。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要革命，就必须先和家庭决裂！我们这届学习班的思想教育方针也就归纳为十六个字：背叛家庭，划清界限，放下包袱，开动机器。”

　　学员们分成了若干小组分散到了各个办公室或寝室里去讨论，每个小组都有一个街道干部作为召集人。当谭副主任的谈话精神一传达到各个小组，小青年们便开了锅，尽管有人叹息，有人抱怨，有人嘀咕几句悄悄表示一点抵触情绪，但愿意表态攻击自己家庭的也大有人在，总之，乱哄哄一片开始了“和剥削阶级家庭决裂”的神圣举动。
　　一个青年开始现身说法：“我的父母解放前是地主，他们成天给我灌输‘学而优则仕’的腐朽人生观，我决不会上当受骗！”
　　另一个青年接着现身说法：“我妈解放前是资本家太太，一贯好逸恶劳。她给我买了一件花衣服，我不愿穿，她还不高兴。其实，她这是想用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来引诱我！”
　　第三个青年继续现身说法：“我爸爸解放前是个伪军官，他的立场早就注定是反动的了，可他还经常假惺惺地叫我听党的话。这是以假像掩盖他的反动面目，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
　　……
　　这种思想认识相互感染，居然很快形成了一场竟相大骂娘老子的热潮，并且越来越升级：
　　“生在我这种剥削阶级家庭真是一种不幸！我必须坚决背叛家庭，和他们划清界限，彻底决裂！”

　　“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他们在解放前做了那么多反人民的事，这个罪恶就得我们赎还！”
　　“升学，就业，那就不应该成为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念念不忘的事。只有上山下乡，去走一条脱胎换骨的改造之路，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
　　日期：2016-12-04 11:11:31
　　学员们讨论得热火朝天，陈安生却无动于中。他对学习班的许多举措心生反感，开会总带着一本书去翻阅，讨论也不发言，只是冷眼旁观。面对此伏彼起大骂爹娘的无聊场面，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闹剧，纯粹是一出荒唐的闹剧”，便不再理会周围环境，重又旁若无人地沉浸到书里去了。

　　陈安生握着一本《普希金诗集》全神贯注地看着，全然不知道一个姑娘已关注他好久了。忽然，他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吟诵：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阴霾的日子就要过去，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
　　陈安生转过头，见吟诗的是一个身材绰约的女孩，在他身后坐着，一双目光久久地注视着他。一瞬间，他像是被电流击中了。女孩见陈安生回头，立即将一张纸条悄悄塞在他的手中。陈安生木然地接过纸条，心砰砰地跳，匆忙地将纸条塞进了衣服口袋。回过身来，看四周并无人注意他，这才又从衣袋里把纸条取出来，偷偷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我是三班的，叫何燕，同学们都叫我燕子。会后嘉陵江边见。”

　　青年们在小组会上讨论，谭副主任一个人独自在院子里晃悠，他在侧耳倾听前后左右各小组的发言。听到各小组发言热火朝天的，他很高兴，决定下到一个小组里去蹲蹲点，于是悄莫声息地踱到了一个办公室门边。
　　一个青年正在情辞动容地控诉自己的老妈：“我妈老爱给我搞物质刺激，每次测验、考试之前她都要炖一锅鸡汤逼着我喝，我不喝她就骂我！……”
　　丁可儿不大懂这个青年的意思，眨巴着眼睛问卓立：“卓立哥，他不喜欢喝鸡汤吗？那他妈为啥要逼着他喝呢？”

　　卓立还未及回答，旁边几个女生已望着不更世事的丁可儿“嗤嗤”地笑出声来。卓立望一眼丁可儿，说：“别闹，听，听他还会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