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5-09-03 09:40:35
　　217.
　　陶潜只身出了酒店，一个人走进苏州的夜晚。
　　这月份的江南，已经很冷了，如果就这样在外面走上一夜，不死也得没半条命。
　　可陶潜漫无目的。
　　他裹紧大衣，寒风却仍旧入骨。我猜想，那一刻，这个读过万卷书的少年，内心一定笼罩着巨大的迷茫。几个月前的夏天，他从北京毅然上路，试图在路上找寻关于人生的种种答案，可如今他却感到愈发困惑，他被抛在苏州的夜晚，一无所有，未来，一无所知。
　　218.
　　陶潜走后，莫小红委屈地放声大哭，哭完，酒醒了好多，冷静了好多。
　　刚才她故意想要激怒陶潜，因为陶潜的拒绝让她颜面尽失。哪有男人会拒绝送到嘴边的女人？如果她不贬低他，那么她会感到自己所有的骄傲全部都化为乌有。也真是怪了，自己平常在生意场或风月场，何时不是个主宰一切的女强人？怎么面对这个男孩儿，她就不行了呢？陶潜的身上，隐隐约约透着的那股子高傲劲儿，并不是装模作样能装得出来的，那不是盲目的自负，而是一种与他完美贴合由内而外的气质。

　　在他的面前，莫小红完全无法掌控游戏。
　　她小心翼翼地去敲他的房门，没有动静，她唤酒店服务生帮她刷卡开了门，却发现陶潜根本不在房间里，他随身背的包也不见了。
　　给他打电话，根本不接。莫小红竟然有些害怕，她深知陶潜的秉性，他如果现在跑去苏州站买上一张车票，很可能这辈子她就无法再见到他了。
　　到那一刻，莫小红才吃惊地发现，她心里竟然根本放不下陶潜。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肯定不是爱情，但也肯定不是友情。
　　219.
　　那天晚上，莫小红打着出租车，转了大半个苏州城，终于在一条街上找到了陶潜。
　　莫小红摇下车窗，对陶潜说：“你上车。”
　　陶潜看着莫小红，无动于衷。
　　莫小红的眼睛红红的，她的语气里带着乞求，她说：“对不起，你上车好吗？”
　　陶潜看着莫小红的样子，这是她第一次放下身段对他说“对不起”。
　　同是骄傲的人，陶潜深知这三个字已能代表她最大的歉意，他当然不可能要求她再把自己放得更低。
　　于是他默默拉开车门，上了车。
　　220.
　　他们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烟和酒，就在古运河旁边坐着，各抽各的烟，各饮各的酒。

　　莫小红说：“别离我那么远，最起码，借我个肩膀靠靠总可以吧？”
　　陶潜没说什么，往她身旁挪了挪。
　　莫小红靠着陶潜，靠的很轻。
　　烟雾和夜色笼罩她的脸，模糊不清。

　　他们都沉默，像深夜里的古运河。
　　陶潜先开了口：
　　“我没骗你，我真的对男女之事没兴趣。”
　　“难道你是gay吗？”

　　两人都笑了。
　　莫小红说：“好吧，我承认，在我遇到的男孩子里，你的确很与众不同。我为什么生气，因为从没有男人拒绝过我，主动送到嘴边上都拒绝，你让我好没面子。你不仅让我没面子，还让我害怕。”
　　“你怕什么？”
　　“我怕是因为我老了，不好看了，再没有男人会喜欢我。陶潜，我害怕变老，我害怕死。”
　　“你并不老，你才过了半生。”
　　“半生。”莫小红用唏嘘的语气重复着，她说：“晚上吃饭时，你问我，我和我前夫因为什么离的婚。”
　　她再给自己点了支烟，眼眸忧愁。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221.
　　莫小红生于杭州。
　　她是真正的江南女子，年轻时又水又灵，美得不可方物。
　　二十来岁，机缘巧合遇了个男人，山西煤老板，财很大，气很粗。

　　男人对莫小红极好，多大的钱，也肯给她花，只要红颜笑，一掷千金不叫事。莫小红跟着他，真真长了不少世面，也理所当然地被他搞上了手。
　　男人有妻小，莫小红知道，但莫小红有手腕儿，生生让男人抛了妻弃了子，娶了自己。
　　山西煤改前，男人手上有两座矿，每天不顾及工人死活地疯狂挖煤，地下有的是煤，地上有的是人，他赚钱的速度堪比印钞机。煤改后，领到大笔退偿金，账上八百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开始转做文化产业。
　　讲到这，莫小红给陶潜说了个笑话：一个煤老板开着宝马进城，被人鄙视后，以他的理解能力，立刻回去恶狠狠地换了辆兰博基尼再度进城。
　　莫小红说她的男人虽没悲哀到这种程度，但也没好多少。以前就怕别人笑话他文化少，后来国家不许挖煤，他立刻就去投资文化了。说白了，还是骨子里的自卑使然。
　　莫小红最初挺迷这个山西汉子，那时的她，觉得他就像个霸王，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糙砺的男人味儿。至于有没有文化，莫小红并不那么在乎，没所谓，反正这世上有文化的臭流氓不胜枚举，没所谓，反正他对她足够好，肯给她花足够多的钱，这就足够了。
　　结婚后，男人当然不会老实，依旧在外面玩女人。莫小红抓到过好几次，最初还吵还闹，后来心都累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是啊，自己当初不也就是他在外面玩的女人嘛。只要他这次别再抛妻弃子，就好。

　　后来，上天跟莫小红开了个玩笑。
　　男人说你是我老婆了，给我生个儿子吧。
　　生！可俩人折腾了快一年，就是不见起色。结果一检查，莫小红竟然是先天不孕。
　　这下男人可炸了锅，我当初为你抛弃妻子，如今你是我法律意义上的妻子了，却不能给我生儿子，这他妈哪行？这他妈绝对不行！
　　俩人开始不停地吵架打架。莫小红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她心里清楚得很，如今以自己的处境，想赖上这男人当一辈子富太太，没可能了。
　　于是离婚，莫小红用尽手段，从男人身上最后榨了一大笔钱，很大很大一笔。
　　后来的事情莫小红之前讲过，她用这笔钱建立了自己如今的事业，并且做得异常出色。
　　虽富有，却注定是孤家寡人。

　　日期：2015-09-04 21:13:50
　　222.
　　莫小红看着陶潜。
　　“佛教讲因果，我坏了别人家庭，是作恶，得不到爱情没有儿女，是报应。我信因果。”

　　“福祸相倚，你又因此得到了自己的事业，再也不用靠男人。大修行之人不昧因果，我们是普通人，看不穿它，说不明它。”
　　莫小红苦笑：“我的故事还没说完。”
　　“我的前夫是个混蛋，后来他又翻回去找他的前妻，他前妻很早就嫁给了他，是农村里那种老实本分的女人，他们有一个儿子，那是他唯一的血脉。糟糠之妻嘛，多少得有些旧情。离婚时，他前妻竟然一分钱都没要，只要他们的儿子。他翻回去，想和他前妻复婚，他前妻不肯，软硬兼施，都不肯，最后情况愈演愈烈，他天天找人上他前妻家里闹，逼她。谁都知道那个女人老实本分，谁都不知道她性格那么刚烈，被逼急了，竟然就自己上了吊。”

　　莫小红长叹：“那女人可怜，那孩子更可怜，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陶潜沉默地抽烟，望着远处古运河上的灯火，不知该说什么。
　　“这三个月来，我想过很多次，也许是果报又来了，罚我再不能入睡。你知道每天不能入睡的感觉有多恐怖吗？而且这恐怖随着一天天过去也在一点点加剧，我在用我多年来养成的冷静和它对抗，不然我一定会疯掉，就算不死也会疯掉，陶潜，我怕死，真的怕死啊，你知道吗？人类连续11天没有睡眠会进入无意识状态，然后很快就会死去。我已经快要100天了，我随时都可能会死。”
　　“也许不会。”陶潜说：“正常人十来天就会死的话，你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个异象，异象的结局，往往出人意料。”
　　“还能怎么出人意料呢？我想不到。”
　　“想得到就不叫出人意料了。”
　　莫小红苦笑：“好吧，就算挨过了这一劫，又能怎么样呢？我不能生育，而爱情，我也早不指望了。事业除了安全感以外什么都不能给我，到头来我后继无人，事业做再大又能怎么样呢？”她说着深深地吸了口烟，叹一句：
　　“最后还不是落的一个结局，老无所依。”
　　223.

　　老无所依，有时候想想，世上最悲凉的词汇排行榜里，这词定有一席之地。
　　在没有失去睡眠之前，莫小红一直在用工作上的忙碌，对抗这让人难过得想哭的生活。
　　陶潜告诉我，他后来经常会想起那个夜晚，在酒吧里，莫小红和陌生男子斗气开酒，大宴天下，无数的人簇拥着她，向她敬酒，为她欢呼。烈酒、音浪、红男绿女、一掷千金，一切的一切，全部都围绕着她。
　　若你曾看到过这些，你就能理解她所说的孤独。

　　“我想起她，总会想起一本书的名字，仅仅是书名而已。凯鲁亚克的小说，你知道我说的是哪本吗？”
　　有次在电话里，陶潜这么对我说。
　　“《孤独天使》？”
　　“对，她就像是一个孤独天使。”
　　224.
　　第二天，姑苏城外寒山寺。
　　莫小红和陶潜双双跪倒在大殿的佛前。
　　佛端庄威仪，不言不语。
　　陶潜跪倒在蒲团上的瞬间，余光清楚地瞥见，莫小红望着佛的双眼闪着光芒，热泪盈眶。

　　225.
　　当天晚上，他们回了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