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5-11-17 15:04:51
唐爱兰挽着唐立德的手坐在黄包车上,这是淞沪战争爆发以来她第一次走出租界,第一次看到租界外面那正在被毁灭的世界,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闻见从远处飘来的硝烟的味道。她经过被炮火摧毁的街区,看到了搭建在废墟中的简陋的棚户和住在里面的衣衫褴褛的人们,看到被无数苍蝇笼罩着的衣服被剥光的僵硬发臭的尸体,感受到无家可归的人们冷漠而充满怨恨的目光。她曾经从报纸上看到过无数关于这场战争的文字和图片,但所有这些刻意的渲染在她心中引起的不安都抵不过此时在她眼前转瞬即逝的一幕。
在她的想象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关于战争的真实场景,她曾经以为战争仅仅只意味着军人的荣耀和国家的兴衰而与普通人无关,事实上战争并不影响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跳舞、喝咖啡、阅读最新出版的法国或俄国的小说以及看流行的美国电影。死亡与毁灭固然是战争的一部分,但这应当由军人去承担,如果说她确实憎恨这场战争,也仅仅只是因为战争把她的哥哥送上了前线而不是因为战争本身。战争本身在租界只不过是人们宣泄爱国热情和高喊口号的话题,人们为这场战争而感动,这场战争仿佛唤醒了久藏在人们心底的良知,人们甚至在责怪战争来得太晚,这意味着胜利的时刻也将被推迟。每个人都在怒吼,每个人都向政府疾呼,每个人都在高谈阔论关于救亡的一切,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把兜里的钞票塞进募捐箱里,然后想象着这些钞票被换成子丨弹丨射进日军士兵的胸膛——人们沉湎于这一切,就好像在歌剧院里的观众对着舞台挥舞拳头。但报纸上那些关于胜利的欢呼和对暴行的谴责对于眼前这些因为战争而失去一切的人们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胜利的欢呼和失败的悲鸣都无法再还给他们已经失去的一切——平静的生活,以及消失的生命。
日期:2015-11-17 15:06:30
黄包车猛地停下来,唐立德取下嘴里的烟斗,睁开半闭着的眼睛,他厉声问车夫:“怎么回事?为什么停车?”
“路被堵住了,侬自己看。”车夫说。
唐立德看到一段被烧成黑色的树干横在路上,他说:“把它弄开。”
“要加钱的哦,先生。”车夫说。
唐立德低低地骂了一句,不耐烦地挥挥手,重新闭上眼睛。
这时从路边的一间残破的屋子里窜出六七个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的人堵在车子前面,他们是一群小孩,最大的不过十来岁,他们面黄肌瘦,赤着脚,身上胡乱裹着各式各样的破烂衣服,领头的一个腰间别着一把长长的刺刀,用凶狠的眼光看着车夫。
“一块钱。”他说。
车夫转过头看着唐立德,很显然,他不愿意招惹这些人,他尽力使自己显得和眼前的事毫无关系。
唐立德愤怒了,他恶狠狠地盯着这几个小孩,他们毫不示弱地用同样的眼光和他对视,并且他们的眼光里还多了一股暗藏的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血腥一幕的期待。
“一块钱。”领头的重复着。
唐爱兰脸色变得苍白,她紧紧地抓住唐立德的胳膊,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唐立德的眼光变得胆怯,他躲开了那几道充满挑衅和戾气的目光,把手慢慢地放到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块鹰洋,他尽量用一种满不在乎的方式把钱扔到领头的那个人面前。
那个人看着他,冰冷的目光中暗含着嘲笑和蔑视,随后他冷笑了一下,伸出脚,用脚趾夹住那块银元,往上一抛,熟练地伸手接住。他满意地把银元放到口袋里,吹了声口哨,带着他的手下麻利地搬开了树干。
车子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唐爱兰感到车外有双紧盯着她的眼睛,,她不经意地朝外看去,她看见那个人刷地从腰间取出刺刀,然后把刺刀放到自己脖子上,做了个往下割的动作,她惊叫一声,两只手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车外传来一阵稚嫩的嘲笑声。
日期:2015-11-18 15:33:00
唐爱兰穿行在霞飞路的人丛中,咖啡馆、电影院和首饰店里人潮涌动,人们脸上洋溢着冬天即将到来的兴奋,在期待从感恩节到圣诞节的一系列节日,这种兴奋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对于居住在租界的人们而言更多了一些优越感。战争并没有带来意料之中的萧条,人们手中的纸币没有贬值,市面上充满了从貂皮大衣到高档手表的各种物资,戈登路上百乐门舞厅那巨大的霓虹灯又开始闪烁,成群的舞女在期待一个又一个令人沉醉的夜晚。据说战争爆发以来她们一个月能挣五千块钱——几乎相当于汇丰银行一个普通华人帮办的十倍——她们并不理解这种收入的增长和这场战争的关系,她们只是在欢呼百乐门新近取消了自带舞伴的规定。当午夜她们心满意足地离开百乐门时,她们偶然也会注视着遥远的战区那一片不祥的火光,然后把一个银元或几张纸币扔进红十字会或某个慈善机构的募捐箱里。
人们绕过街上几天前被刚刚落下的一颗炮弹炸出的那个巨大的弹坑涌进国泰大戏院,热烈地谈论着正在上演的某部美国电影,这个弹坑仅仅在几天还曾经激起租界人们无限的愤慨,因为人们惊诧于日军竟然敢向租界发射炮弹并且炸死了人。这种愤慨因为有了租界工部局的支持变得群情激昂,而如雨点般落在虹口、南市或闸北的那些炮弹也在瞬间变得无足轻重了。
日期:2015-11-18 15:36:18
当然,被美国电影吸引的人们不会忘错过在国泰大戏院门口正在演出的那幕街头剧,人们并不介意在享受精致舒适集现代科学化之大成的国泰大戏院舒适的座椅前来这里表达自己对这场战争的关心和对日军暴行的激愤之情,当这幕戏到达高丨潮丨人群中的某个人用铿锵有力的声音高声喊出“放下你的鞭子”这句话时,掌声和泪水淹没了人群,甚至连那些莫名其妙的外国人此刻都被这种激情所触动,把钱包里的零钱投入到那个巨大的箱子里。人们需要这种感动,这种感动可以使他们摆脱在租界苟且偷生的歉疚感,可以使他们接下来理直气壮地享受生活,这种感动还可以使他们可以坦然面对涌进租界的那些无家可归者仇视的目光。
这一切在唐爱兰看来是如此的不真实,仅仅在十几公里外正在进行着一场目前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战争,上百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士兵正在为身后这座夜夜笙歌的城市拼死战斗,无数得不到医治的伤员在寒风凛冽血肉模糊的战场上呻*呼号,他们的生命如烟尘一般消失在炙热的高温和猛烈的爆炸中。他们不会理解这座城市那夤夜不灭的巨大的霓虹灯和歌厅里传出的梦幻般的歌声所代表的一切,正如这座城市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些正在发生的杀戮和死亡意味着什么一样,他们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彼此间充满了敌视和陌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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