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5-10-16 16:22:58
唐立德在绝望中准备离开淞沪警备司令部的时候,一个人刚好从里面走出来,他穿着不太合身的没有任何军衔标志的旧军装,戴着一顶对他而言显得滑稽可笑的德式钢盔,拎着黑色皮包。当然,引起唐立德注意的不完全是这个人本身,而是同时和他出现的一名少将。少将客气地把他带不远处的一辆黑色福特车旁边,然后热情地和他握手道别,并招呼他上了车。
也许任何人出现在这样的地方都不奇怪,因为每个人都可能有他人未知的足以出现在这里的特殊原因,这些原因最终都会被证明是合乎逻辑的,但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需要一名少将亲自送他上车呢?唐立德喃喃自语,他对这个人突然间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他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一个靠耍小聪明和嘴皮子骗取有钱人的信任继而利用这种信任赚取一些有违道德和良知的利润的小角色。这样的角色在上海很多,他们象苍蝇一样围绕在那些自作聪明的有钱人周围,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用自己拙劣可笑的表演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他自己差不多就曾经是一个象他们一样的蹩脚演员。上海这座城市之所以显得与众不同就是因为舞台足够大,观众足够多,每个人都可以作为演员在这个舞台上进行充分的表演,而你总能在观众中找到一个欣赏你的人,即便真的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在谢幕的时候你也总是能捡到从观众席上扔上来的硬币。无论你的表演多么地拙劣,你那偶尔间灵光闪现的天分和才华永远不会被埋没,而每个参与表演的人都会拥有这样的瞬间。
眼前这一幕使得唐立德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对他的判断是错误的,他不是一个蹩脚的二流演员,不需要靠牺牲自己的尊严来博得观众廉价的掌声,恰恰相反,也许他才是那些坐在高级包房里默默地观看演出并享受着因为别人的愚蠢带来的快乐,这些人不会随便往舞台上扔硬币,但他们能决定演出的节目单。
日期:2015-10-16 16:25:20
汽车从唐立德身边驶过,卷起一堆令人厌恶的尘土,尘土把唐立德吞没,但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适,也许是因为此时他已经不需要在衣冠楚楚地等待着什么人的接见。他透过弥漫的尘土定定地看着远去的汽车,他曾经对车里的这个人是那么的不屑一顾,但此时他却为自己能结识他而感到幸运。
他转过两条弄堂,来到一个街角,仔细地拍掉大衣和帽子上的泥土,立刻又恢复了一个在租界拥有一套高级公寓并被人们羡慕地看作上等人的尊严,他向一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打了个潇潇的手势。
他微闭着眼睛,在思考着他应该如何与这个人打交道,当然,他可以直截了当和他谈一个价格,他这样的人本来就是靠收取费用并解决付费人的麻烦生活的,问题是,什么样的价格才能打动他,看起来他的胃口一定不小,尤其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时期,或许他会要一个高价——想到这里他皱起了眉头,在心中盘算着自己剩余的财产,并不由得为自己轻易地把一大笔款子交给吴先生这样的人而痛心疾首。他决定找吴先生把钱要回一部分,就眼前来说,他还可以找银行,他和汇丰银行的买办很熟,可以为他的房子计算一个合适的抵押价格。
突然他觉得车子一歪,他险些从车上摔下来,他睁开眼,看见周围是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人群。
“怎么回事?”他迷茫地问。
“侬还不快跑,”车夫惊惶地说,“有飞机。”
飞机机翼巨大的阴影掠过人们头顶,然后扔下了丨炸丨弹,浓烟瞬间吞没了整个街区。
一颗丨炸丨弹在唐立德正前方爆炸,他清晰地看见一个女人是如何被爆炸在瞬间撕裂成一堆洒向天空的碎肉,他似乎看见那个女人的头颅在离开身体时的那一瞬脸上流露出的对生存的无限留恋和对某些人和事的无限牵挂,在随之而来的耀眼的火光和炙热的高温中,唐立德觉得自己正在永远地失去这个世界。
日期:2015-10-20 15:33:25
微弱而顽强的敲门声一直持续到赵子安打开大门,一个大衣上满是泥土头上胡乱缠着绷带的人急切地喊着:
“宋先生,我找宋先生。”
鲜血从他头上的绷带中渗出来,流到他的脸上,他不停地用一块手帕擦拭着流下来的鲜血,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他扑到赵子安怀里,喘了口气,然后说:“宋先生在吗?我姓唐,我们很熟,他知道的——很抱歉,弄脏了您的衣服,路上遇到轰炸,对不起——”
他艰难地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币,塞到赵子安手里。
“谢谢你。”他说。
赵子安惊奇地看着他,然后把他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宋先生不在。”赵子安说,他想把钞票递还给唐立德。
“我可以等,”唐立德说,“能不能给我倒杯水,谢谢。”他握住赵子安攥着钞票的手,说:“把这个装好。”
赵子安给他倒了杯水,唐立德猛喝了一口,一股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进了杯子里,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要不要我给您叫医生?”赵子安看着他,不安地说。
“不用,我坐一会就好,我来的路上才去过诊所,医生说只是外伤,没关系的,您能不能拿一块毛巾给我——谢谢您!对了,您这里有香烟吗?我想抽支烟,我的烟斗弄丢了——不不,不用去买,能不能给我一张纸?”他瞥了一眼桌子,指着上面的几张报纸说:“这个就行。”
赵子安取过报纸递给他,他小心地撕下方形的一小片,然后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古铜色的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撮烟丝放到撕好的报纸里小心地裹好,熟练地用舌头舔一下纸的边缘粘好,随后用火柴点着,烟草燃烧的味道使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在闪耀的火光和浓烈的烟雾中,他的表情变得庄严起来。
他环视了一下凌乱破败的屋子,似乎对宋穹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感到一丝惊讶,并且在眼中流露出一种下意识的优越感。
“前几天这里才落下炮弹。”赵子安解释说。
“当然,我看到了门口的弹坑,”唐立德说,“战争就是这样——宋先生怎么不住租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赵子安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在一个下人面前谈论这样的事情显然也是不恰当的。
他们沉默地坐着,赵子安用一种尊敬而好奇的眼光偷视着这个看起来有些奇特的不速之客,他在不停地卷着烟卷,然后吞云吐雾,他头上的血迹渐渐地凝固起来,变成一种暗黑色,一如现在上海那被硝烟笼罩的天空的颜色。
日期:2015-10-20 15:36:15
门口传来来汽车引擎的声音,这个声音使得唐立德和赵子安都仿佛从梦中惊醒。
“是宋先生?”唐立德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赵子安。
赵子安冲他鞠了个躬,然后朝大门走去,他拉开大门,过了一会,唐立德听见他的声音。
“宋先生——”
他只听这三个字,后面的话很模糊,但唐立德已经感到精神一振,他灭掉烟卷,快速地整理了一下外套,用毛巾小心地擦了擦脸。
“唐先生,”宋穹快步走到唐立德面前,他热情地握着唐立德的手,“欢迎光临寒舍,您可以先打个电话,我前天去府上留了电话的。”他注视着唐立德,看到了他那被血浸透的缠绕着几乎整个头部的绷带和脸上没有擦干净的血痕。
“为什么不叫医生。”他责备地看了赵子安一眼。
“不,宋先生,不怪他,是我不让他叫,我没事,只是一些皮外伤,我已经看过了医生,现在差不多好了。”唐立德说,“路上遇到了轰炸——战争就是这样,有什么法子呢,至少我还活着,没关系的,宋先生,需要医生的时候我会麻烦您的。”
宋穹扶着他坐好,然后搬过一把椅子坐到他对面,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但他们彼此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陌生的感觉。宋穹仿佛对于任何人出现在这里都不会感到奇怪,而唐立德在所有可能给他带来利益的人面前总是能产生一种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热情。
“宋先生,”唐立德说,“我今天冒昧来到府上是有件事想请您帮忙,您知道,我做事喜欢直来直去,不想和您兜圈子。”
“当然,唐先生,您请说,只要我能办到,我很乐意帮忙。”宋穹微笑着说。
“是我儿子的事——我直说吧,宋先生,南京军事委员政治部有个空缺,他们需要一名有过作战经验的军官,我认为我儿子很适合这个工作,我希望能由第九集团军或者淞沪警备司令部的长官向南京推荐他。宋先生,我想请您理解,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其他原因,我儿子一直在前线作战,他得到过勋章,并且随时可能为国家牺牲,我只想说,谁还能说比我们对战争的贡献更大呢?当然,很多人都战死了,但战争就是这样,谁都没有权利抱怨什么,命运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很多人一天前线都没有上过,但他们却坐在南京或武汉的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宋先生,我不想在您面前说冠冕堂皇的话,我希望您能帮我,把我儿子调到南京。”唐立德很快说完这段话,然后点燃一支抽剩下的烟卷。
“当然,宋先生,我并不是让您白白帮忙,我知道每个人都要生活,我当然会考虑您的利益,我会为这件事支付相关的费用,所有的支出都可以由我承担,您还会单独有一份报酬。”
宋穹安静地听他把话说话,他的眼中流露出少有的惊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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