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打透了他身上的冬衣,带来彻骨寒冷。在湖边,在墓旁,在往日所有的岁月里,其实这种寒冷在他所有的思考,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沉睡之中生根发芽,他就是爱伦·坡笔下的那只乌鸦,从沉睡中醒来后看到的唯有黑夜,别无他物。
他打了个寒战,却只有半边身子有反应。他苦笑,看着刻着他爱人名字的墓碑,心里想到:我现在这副模样,大概就是你所信仰的上帝给予我的惩罚吧。
文森站在台上,泣不成声地读着悼文。他从心底里涌出来的悲伤感染了所有的人,温娜成了可怜人的新代名词。这个不久前温娜给刘易斯的评价,现在终于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我爱你,愿你在天国一切安好。”这是文森悼词的最后一句话。他声音沙哑,这是人类的惯性,在生离死别面前的惯性。
日期:2014-02-21 23:16:59
崔承基眼睛盯着墓碑,他知道周围的人都是熟悉的人,同事,朋友,邻居,“有些人连我活着的证据都算不上吧,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他自嘲地想。
温娜的墓碑上,刻着他为她写的话。当他用仅有的能动的一只手颤抖着写下这些话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想着什么。在末尾,他缓缓写下最后一句话——她死在这个荒唐的世界里。
葬礼接近尾声,很多人带着窃窃私语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怜悯。这种无法抗拒的悲悯和关切让他觉得很恶心,于是他发出了几声咳嗽。
他点点头。此时此刻温娜的好朋友正在讲述温娜是一个多么好的人,这些话在他耳朵里无异于批判,是的,就像是在对他说。
“你怎么下得去手?”
所以他不再反抗,任由艾萨带他离开墓园。他坐在后座,一动不动,车窗外的风雪和车窗里的悲伤都在沉默里发酵。雨刷扫荡着雪花,让他的视线模糊。路上的行人都走得很快,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天气里逗留。
“我饿了。”他含糊不清地说。
“什么?”,艾萨的声音也有些含糊。他看着后视镜,知道她哭了。他没再说话。
半个月之后他出院了,再次回到了他熟悉又陌生的家里。整个房子都被艾萨打扫得很干净,就像温娜以前做的那样。他发现所有照片都不见了,大概是怕他触景生情。艾萨留在巴尔的摩陪他,他没有拒绝,这正是他希望的。
回家之后,他的生活开始变得平淡。每天早上艾萨会带他到街角吃早饭,然后去海边散步,远远地看着麦克亨利堡。他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多,精神越来越差。艾萨很担心他,可是任何医生都没法治好一个有心病的患者。
他离开了需要忙碌的生活,并且对这样安稳简单的生活上了瘾。每天吃什么,去那里散步,这些琐事成了他的大事,艾萨每次问他的时候他都要酝酿很久才回答,严肃得像是在执行一个任务。
但是他知道,这样不行。他逐渐恢复了思考。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出手,如果他还能出手的话。
他思考的越多就越是焦虑,就像是掉进了深深的沼泽,越挣扎越深陷。渐渐地,他把思考变成了回忆。从他到美国的第一天开始到他现在正在度过的一天,每天下午他都坐在沙发上回想。很多细碎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过无数次,直到他麻木不仁也不停。
巴尔的摩的第二场大雪终于来了。他坚持着让艾萨带他出去,去了他们熟悉的海边。他听着海水击打在礁石上的巨响,感受着海浪的翻腾。他艰难地伸出手,从沙滩上捡起一枚贝壳。他扭头看着大海,大海在他的注视下好似慢慢缩成了一个孤独的湖泊。他在海边呆了很久,知道暮色降临才在艾萨的坚持下回家。那枚贝壳被他丢下,再过不久就会被潮水洗刷。他做了个决定,就像他以往做的所有决定一样。他抬头看了一眼艾萨,艾萨对他笑了笑。他也想笑,最终露出的确实一个扭曲的表情。他低下头,那个半成品的笑容就被一种狰狞的痛苦代替。他拍了拍轮椅,什么都没说。
后来,沙滩附近就多了一个孤独的老人,他的身子紧紧绷着,艰难地行走。不过就算这样,他的身影看上去还是像一张松垮的弓。他再次与自己的痛苦搏斗,从精神到肉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少。这是一种训练,也是一种治疗。是他别无选择的路。
艾萨每次都紧紧跟着他,一脸担忧的神色。但是她知道这样对他有好处。他踏出的每一步,呼出的每一口气,只要能让他感觉好一点,她不介意每天提心吊胆地陪着他做复健。
刚开始,他只能走出两三步。后来他可以走出十几步不会摔倒。而今天他已经走出了差不多一个街区。那天从海边回来之后他就拒绝了一切医院的复检,坚持每天做锻炼。这是他的办法,他曾经学到的办法。不过如果《日内瓦公约》可以适用的话,他对自己的这种更折磨已经构成犯罪了。
终于,他停下脚步,无力地喘息着,“差不多了,回去吧。”
日期:2014-02-21 23:17:23
艾萨听到这句话,赶紧把轮椅推过来。他却摆摆手,“走回去。”
艾萨心疼地看着他,却没有反对,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老人身后。她觉得他是为了不连累自己才要坚持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这让她很难过。眼前这个曾经高大,现在已经变得佝偻的老人正在用他的意志力克服身体上的病痛,一步一步往回走。他的腿一直在颤抖,双腿的摆动幅度越来越小。这次休息的次数变多了,喘息的声音也更大。他们走过了一棵棵树和一个个路灯。一栋一栋的房子被他们缓缓地留在身后。在离家还有几百码的地方,他再次停下了。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倒在这寒风中。当他的喘息连风声都掩不住的时候,米雪终于上前阻止他:“最后几步,我推你回去吧。”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最近的每个下午他都在回忆曾经学过的一切,曾经让他提心吊胆的一切。他想选出现在自己适用的办法,可是这很难。似乎所有的教程都没有考虑到病痛——有什么教程是指导他们如果偏瘫了怎么动手的吗?他想也许没有一个间谍偏瘫过,或者说没有一个间谍能活到会偏瘫的年纪吧。
不过还好,他坏掉的是右边的身体。虽然没人知道,但是他其实一直是个左撇子。他为了掩饰这一点,反复练习着右撇子的生活,以至于瞒过了所有人。
前些日子的训练是真的,他需要准备,至少让自己的身体能尽量灵活一点。这些日子的训练也是假的,他要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差劲。
一柄匕首在他手上缓慢地转着,不小心手上被划了一道血口子。匕首掉在地上,他没有捡。
晚饭过后米雪说自己要出去一趟,崔承基点点头。这是他的机会,他需要在她回来之前布置好一切。
他先去了书房,从暗格里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还有隔板下面的文件。他翻出之前那张被他翻得皱巴巴的合照,再加上温娜最后的那封信。他把它们塞进大衣的内袋里,拉好拉链。最后走到储物间,从鞋盒里拿出了手机。他考虑了一下,再次拉出电线,将手机接通。
“喂。”他突然觉得很疲倦。
“你完成了吗?”那边的声音依旧机械化。
“还没,但是快了。十天之后接我回去。”他的声音依然含糊,不过比起之前已经好了很多。
女人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回答,“好。”
“记住,你的命是我的。”
“好。”
他安静了一会,叹了口气,也平静下来。“我生病了,偏瘫。”
“好,我会给你准备最好的医生。”
“我还有一个问题,”他在挂电话之前说,“你恨我吗?”
“恨。”她回答的非常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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