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蓬小舟,如豆灯光。那灯光映在阔大的江上,拉出一道柔光,像什么?呀,像阎王爷的请柬,摇摇晃晃的送来,镀了金,上写被邀者__名妓杜十娘。
死期到了,李甲的爱情做了四方的棺木,把杜十娘生生埋葬。棺木外是一千两黄灿灿的金子,他和孙富把杜十娘定了这个价。
和初出道破身时一个价码。
一千两。
两个一千两,一如做文章,首尾呼应,毫厘不错,好不讥讽荒唐。
李甲他拥衾捻被,定定看着十娘笑吟吟地找来青鸾铜镜,打开胭脂,手翘兰花,珍珠般的指甲盖挖了一点红,一点毒,一大片死亡,抹往自己的脸上。
抹、画、勾、点、擦,上色的丹青,即将撕碎的画。缓缓间妓女本色又回来了。是他,是李甲,是我那恩恩爱爱的李郎,他不让杜十娘从良,只好做回婊子,令他卖的舒畅。
只剩花黄,更鼓又一下。我的手也和了那拍子,抖了一下,没有粘上。
逼的太紧了。
花黄落在地上。
不要了,爱都不要了,要这做什么?
转身,褪了绣鞋,蜷成一尾狐一样,白绢丝袜变成尾巴,痒他腰间,一点一点,腻他,头却妖妖地喘息,直逼他脸,李郎,李郎,这样好看吗?
他点头,身子不由往后退了一下,结巴,是……是的,十娘,你浓淡两相宜啊!
我娇笑一下,揉他下巴,李郎,李郎,不要哄十娘。你知这妆非比寻常,明日易主,得讨新主子的欢心,你仔细看看那儿还不够精致不够适当……
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脸更紧的逼了过去,贴他脸庞。李郎,你看啊!
他指,十娘……眉毛有点太弯了……
我却伸出舌尖,轻舔他的脸, 那英俊的脸,那曾经恨不得描一张,挂一张,行时带一张,坐下揣一张的脸,此刻却当了食物,猫儿食,一下一下的舔,鸣砸有声,只有欲望。
舔和舔不一样,以前是因了爱,此刻却是妓女本行。
他不由了他,双手伸来,抱紧了我。
知他稀罕什么,知什么由不得他。
心在冷笑,身子却更蜷,蜷成软绵绵白馥馥的蒲团样__肉蒲团,男人的肉蒲团,他们信仰肉欲,喜欢这样的蒲团,更喜欢坐于这样的蒲团上,念俗世的经,唱红尘的交脔。
他急急乱乱,双手乱抓,想是要剥我衣裳,又一时不知衣扣在那!
我突的推他,睁大双眼,做良心受了责备状,李郎,你和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啊……
他不肯,手在我身上,情急低声求我,十娘,十娘,我要,最后一次,给李郎……
我拧他脸庞,娇笑责他,哟,李郎,你怎么忘了啊?你把十娘卖了的。一千两黄灿灿的金子,你和我再这样,是不是对不起那出钱的主儿,帮你解围救急的大哥啊?!
他恨恨看我。
呵,他也会恨?
该恨的是我,不应是他!
好没天良。
放开了手,在白绢丝袜上轻轻地把绣鞋套上,刚刚穿好,天已大亮。只听喜乐声声,由远渐近,想是孙富来了, 耍排场买我。
买人还买的这般恶俗铿锵,怕人不知他横刀夺爱,家财万两?
出的舱来,但见四处的小舟都飞般往此处聚拢,想来是人人爱看新鲜热闹,只怕当看客迟了,瞧不到好戏一场。
只是不知是一场死戏罢?
一艘画舫般的彩舟,着了大红的绸,快快的驶来,舟头高站一人,穿了一身白衣,真真一个白无常形象,他却得意洋洋。
索命的来了。
吹吹打打的来,逼迫杜十娘。
……
“叮咚、叮咚”,门在唱歌。
是谁?这么早,打扰我清点六百年前的情爱旧帐。匆匆找了人皮,把珠宝手饰皆御下,藏那百宝箱,一阵忙乱,方开了门,以为是柳遇春,却是白原,一脑门的汗,站在门外,头梳的好似刚刚刷过的扬洲漆器,齐齐压下,湿搭搭地乌黑发亮。
好假!
不由笑依门框,白导,头发进了那个漆店?弄成这样?
他赖笑一下,不理我话,却说,孙小姐,快快收拾一下,跟我出去一趟好吗?我开了车的,车子就在楼下。
不是说今天下午吗?我含笑看他,看他耍什么花枪。
你不知道,是内部消息,我也是刚刚晓得的。大明星齐天乐今天来本市,第一站就是沉箱亭。我好不容易约到他,他也答应在那儿等我。我们现在去估计赶的上。你快点啊!他边说,边推我一把。
齐天乐?
沉箱亭?
那极品里的极品男人要来吗?沉箱亭又是什么地方?
不要发呆了,快快准备!那白原又催我。他如此火急火燎,急见齐天乐,看来没有说慌。
我不去哦,白导,见齐天乐干什么?
试探于他,看他要见齐天乐为的是什么。
总不见得齐天乐这男人魅力天下无法避挡,女人爱见他,男人也爱见他?那他岂不红到发紫,紫过六百年前男人爱女人唾的杜十娘?
那白原瞪大了眼,孙小姐,你说,你说,我们去见齐天乐能干什么?还不是请他出演《画皮》里的男主角啊!快,快,那齐天乐可是大明星,大忙人,时间一过,便不见人的,孙小姐!
他说着,跺着脚,竟然有些恼了。
哦,和齐天乐演对手戏?这倒真是个好创想。没有辱没了杜十娘,天设地造,原是一双,这白原还真有点眼光。
我忙换了衣裳,随他匆匆把楼下。刚坐进车子,柳遇春便在身后面喊着,宝儿,宝儿,你这是要去那?
日期:2003-12-29 8: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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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春,我和白导去沉箱亭会一会齐天乐……
话音未落,那白原早已故意开了车子,箭般射出。柳遇春在身后的唤,他只当没有听着。
装聋作哑,他把耳朵有选择的关了。
穿街过巷,只见俗世在车子过处醒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各式各样的车子,高高低低的楼舍,拥拥挤挤、乱乱哄哄、热热闹闹,香的、好的、新的,都是那热腾腾的本市名点__三丁包子,鸡丁儿、肉丁儿、松丁儿,三馅混合,新鲜的一日,出了笼了。
冒着世俗而喜庆的缕缕人间烟火。
呀,六百年,衣食住行,早已改了,而人生、活着,原不过都是一缕热鲜气儿,六百年没变罢了。
热气儿没了,鲜气儿没了,也便是人走茶凉,完了死了。
我鬼思鬼量,车子已一方镇纸似的,滑过这营营役役的众生画卷,一路向南,出了市了,只一会儿,便至一处,停住压了纸脚,那白原往车窗外一看,对我说,到了。
推开车门,但见眼前江水浩浩,好生熟识,咦,这地儿杜十娘曾经来过?
没走几步,又见路边横立一石,浑然天成,古古朴朴,上书四个醒目大字,字字有力,笔笔如蛇,吐着毒,咬的杜十娘这只鬼白骨簌簌,踉踉跄跄,只想逃了__
天。我怕,此地杜十娘来不得!
它乃瓜洲古渡,例来是浊酒一杯话离别的,却也充了杜十娘那卖买人生的最后布景,浓彩重墨的死别场合。
这齐天乐,偌大的扬洲市,那儿约见不得?瘦西湖,明月楼,二十四桥,那一景那一点盛不下他小小足迹,偏偏选这古渡旧堤,令杜十娘这只伤心鬼旧地重游,揽江自照,照那六百年前最最不堪回首的人生么?
六百年了,杜十娘最不愿回的便是这个地了。
我急匆匆要遁回车子。
我怕再一次实景实地的回忆自己如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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