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3-23 10:25:00
　　“那一天，是民国二十五年7月5日，虽然是炎夏日，还没出太阳的天并不太热，湖边的风一吹，倒有些凉快。感觉上，同现在这温度差不多……就是这一天，我早早被人下了定金，约好在凉亭那边，接一对客人。”
　　爷爷眯缝着眼，沉陷在往事里，脸上无波无澜，只是语言，随着那条追忆之路的铺展，从远到近的娓娓道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沈月如，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爷爷眯起眼睛，有光刺进瞳孔，不知是破云而出的金光，还是回忆中那流动着光的水波……
　　……
　　那天，浮云遮住了晨光，青湖水面上，刮来夜间凉透的风，和早晨温度骤升的热风，两股交战交织的风，令水面上雾气蔼蔼，水天一色。

　　年轻的爷爷辛木持桨驾舟行在浩瀚烟波中，只听得鸟儿啁啾，却见不到鸟影。凉亭细长的柱子、栏杆石凳，似乎与辛木的小船在同步靠拢，渐渐近了。
　　等他将船划到凉亭那边，看到薄雾中影影绰绰有人走来，起初看不分明，但他俩走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凉亭。看起来是同辛木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男子身着青布长袍，双眉紧蹙，清秀的脸上，有着心思的痕迹。而那女子，顺从、妩媚……辛木傻了，他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她洁白脸庞上覆着黑色额发，一双眼在顾盼间，是流转婉约的波，似笑非笑，似语未语。与那心思重重的男人不同，女子肩上有只包袱，却脸色轻松，沉稳优雅，一看便是大家闺秀的气度。

　　任何男人，看到那男人有这样的女子相陪，都会心生妒意。辛木当时很不懂，男人有了这样的女子，为什么还愁眉不展、闷闷不乐的样子？
　　在上船前，辛木听到那男人问了女人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真的决定了吗？不会后悔？
　　女人笑笑，坚定道：决定了，不后悔！
　　男人又犹犹豫豫地问：我将来不能抛头露面，我们生活会很潦倒，你一个千金小姐，跟着我颠沛流离吃苦，我怕……
　　她制止住了他：我不在乎，哪怕跟你过穷日子，我也甘心。况且我带来的私房钱绝对够我们过大半辈子的了。
　　可是……可是……那男人支支吾吾，眉头愈缩愈紧。只见女人捂住了男人的嘴，脸色微微有些沉，她挤出一丝笑来，像是宽慰男人心地对他摇了摇头。她低下头，想了一会。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嘴凑近男人耳朵，窃窃私语。只见男人面露惊愕之色，拼命摇头。
　　女人的脸上却流露出自信的神色，只是伸手握住了男人的手，然后转过头来对辛木莞尔一笑，语气温柔，却容不得质疑地说道：船家，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
　　她将肩上的包袱交给了男人，脸色没有变化，但细心的辛木还是看出了她眼神中略有一丝慌乱和阴郁。
　　辛木相信，此刻只要男人拒绝她回去，只要他能表示出一点点的坚定，她强撑的勇气会一泻千里。但男人没有，他只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如此一来，她唯有表现得更勇敢，才能安抚他内心的慌乱。
　　她用小手指，轻轻地碰触了一下男人的小手指，轻点的瞬间，她的脸带着娇羞的美丽色泽，在恋恋不舍地看了男人一眼后，她独自走进薄雾里。那一瞬间，仿佛她走进了一张怪兽的口里，似乎什么都停止了，生命停止在那刻，成长的娇艳定格了。命定的吞没，如这薄雾，似清未清，似明未明。
　　多年来，辛木一直在回味她的离去，被薄雾吞没的背影……几十年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充满渴盼却又如此悲伤的背影……
2012-3-26 11:22:00

　　雾色中，木船静静停泊在湖面上。
　　等待中，辛木百无聊赖，虽见那男人并无兴致与人聊天，但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一份好奇心，便问他：你们是私奔吧？
　　男人脸色苍白，看了辛木一眼，默不作声。
　　辛木一见他的面色，对他俩的关系便已了然于心。唉，有人相爱却得不到祝福，世俗阻挡，只得隐姓埋名，斩断所有前尘往事，私奔他们的幸福前程。不像有些人，结个婚，昭告天下，得众人艳羡的关注，十里红妆，万人空巷……如明日的沈家大喜！
　　辛木淡淡问道：你知道明天青县的大好事吗？
　　男人低着头，辛木看不到他的表情。那男人像个没有喜怒哀乐的木偶，七窍堵塞。
　　辛木自顾自说：沈家嫁女儿，十里红妆啊，那阵势，那气派……对了，你见到了吗？这辈子这样的场面，恐怕也只能看到这一次啊！听说沈家这女儿生的花容月貌啊，张家对沈小姐很是中意，这姑娘啊生来就是福人，在娘家做小姐，在夫家做太太，而且两头都宝贝她啊！
　　太阳冲出浮云，从竹叶间隙筛落的晨光，洒在那男人的脸上，阴晴不定的光斑。

　　辛木最爱自言自语：话说那张军官势力不可小觑啊，说不定我们青县的沈家大小姐将来是要做一品诰命夫人也不一定。凭沈家的财力，张家前途无量啊。这两家联起手来，谁还能是他们的对手，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听说张军官喜欢沈家小姐喜欢得紧。有一天，他听到两部下在用男人惯常的口气，猥琐地谈论沈家小姐的美貌，你知道他怎么做吗？
　　男人快速地瞥了辛木一眼，碰到辛木的眼神又迅速垂下头去。
　　辛木笑了笑，语气平淡地继续说着：张军官二话没说，拿出枪，直接就崩了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突然，辛木听到很奇怪的声音，循声望去，竟是那男人发出来的，原来他的牙齿在打颤。
　　辛木看了一眼这天，这不死不活的大热天。
　　辛木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冷？
　　男人摇摇头。
　　辛木又问：是病了？
　　正当辛木以为他又不会说上一字时，他却突然松开眉头，怪异地一笑，说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话：是病了，病得不轻！

　　他低低说道，那是自言自语，辛木却听得清晰。他狠狠地说：你是不是被她迷住了，都不要命了？
　　说那话的他，像是被美色挟持，突然大梦初醒似的。就像是一个漂泊多日的灵魂，又落进了沉默过久的肉体内。他抬头，脸上如释重负，对辛木说道：船家，我们开船吧。
　　辛木张开嘴，瞠目结舌，以为听错，不确定地问：那姑娘？
　　这个一直在纠结、紧张、犹豫中的男人，出乎辛木意料，第一次流露出异乎寻常的执著，他提着那只大大的包袱，自己匆匆上了船，回头催船家：上船！
2012-3-26 11:22:00
　　辛木暧昧地笑了，也只好跟着他上了船。划船之前，辛木重复了他问那女人的话：你真的决定了吗？不会后悔？
　　他沉默很久，脸色苍白。辛木久久注视着他那两片薄薄而泛着桃红的嘴唇，等待着这两片唇能说出与小姐不一样的答案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辛木，点点头！
　　辛木无话可说，拿起了船桨，摇动了。雾气正在缓缓散去，飘飘忽忽，带着清冷之假相，在酷热的山水间游荡。男人之间已无对话，或者说，是从未有过对话。只听到桨与船之间的碰撞声，水声汩汩，虚虚实实。凉亭渐渐离远……男人坐在摇晃的船里，怀揣着忐忑。
　　在他们离去的不久，她很快就出现了。她似提着一只重物，一路有些踉跄地走来。辛木一眼看到了她，她却还没看到他们。她茫然地扫视了一圈凉亭，没见到他们，她放下了重物，举目远望，看到了漂在湖中央的船，看到那条载着他的船已经遥遥地开出了好多。她简直要疯了，她还能看到船头上的他，背对着她那方向的他。她拼命地用手挥舞着，用尽力量地喊着他的名字，嗓子都快喊哑。她知道他还能听得见，她看得到辛木划桨的手停滞了。

　　她喊：把所有私房钱都给船家，快把船划过来。快求他把船划过来！
　　他转过身，看着她。那是张仓皇出逃者的脸，没有语言。仿佛，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她看到他转过身时，她整个人都充满了希望，她笑了，虽然笑得如此怪异、惶恐、害怕……她的笑，只是还残存一份希望……
　　她的希望，她没看到，她看到的依稀是是他满脸的泪，他喊着：对不起，你回去吧！
　　说完，他硬着心肠，又一个转身，以拒绝的姿势背对着她。
　　天地失色了。她在那时一定是面色死灰，嘴唇苍白，眼光惊痛而绝望。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他们这方向喊：回去，去哪里？家，已经回不去了。我已经无脸面对家人。我还能去哪里？你说，让我去哪里？
　　她，再也回不去了。
　　男人闭住眼睛，流出了一串眼泪，低低说道：走吧！

　　她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船又动了起来，离她越来越远。渐渐，长久站立在凉亭那边的她，宛若小小的一片，风一吹，便要消失在天地间似的。
　　她重新提起那只重重的东西，脚步却轻飘飘的，她爬上了凉亭的石凳，对着他们船的方向，声音凄惨而又歇斯底里地叫那男人的名字，并喊上了一句话，接着，她跳进了湖水里。
　　这世界轰然失声！
　　那只重物将她迅速扯到了湖的最低层，湖面上甚至没见挣扎和扩散的涟漪，在太阳下泛着光的琉璃般的水面，与死亡就这样不期而遇，溅起几点水花，瞬间又平静如初。
　　一群白鸟惊起，以惊哀的形式雀跃。它们的出现，惊醒了他们。
　　寡白的天空，此刻竟像是夜幕的颜色，湖旁的绿色，似阿修罗之暗光，呈现出混浊的青灰色，像是与天与水快融合在一起，虚幻得很不真实。凉亭似乎是浸泡在幽冥之河中，那转眼成了地狱中的黄泉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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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呆然地坐在轮椅里，一动不动，眼睛里呈现魅惑、恐惧、悔恨、痛苦的死亡影子。

　　我心头袭过一阵难言的伤感，问爷爷：“她就是沈月如？”
　　“是的。她就是沈月如！”
　　“她死之前喊了一句什么？”
　　“她喊——”爷爷闭上眼，似回忆又似叹息，“石水安，你还会心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