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枪王》
第37节

作者: 祁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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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里,尕花儿舀了一盆清水,边哭边狠狠地洗脸,反复搓洗刚才被李廷瑞啃咬过的地方,直洗得脸火辣辣地发痛时,才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她先是压抑地呜咽着,而后便忍不住号啕大哭。哭声惊动了她的疯爹,他挪过来“啊啊”地叫着,下意识地去擦女儿的眼泪。也许是父女血缘天性所致,他竟也老泪纵横。面对父亲,她擦干了眼泪,而后呆呆地趴在牛肋巴窗台上,迷惘地仰望着昏暗的天空。


末代枪王 第二十八章(1)

  李廷瑞逃回家后,躺在炕上,一面对搅了他好事的谢尕宝恨得咬牙切齿,一面对咬了尕花儿的脸蛋上那一口带来的触电般浑身酥麻的感觉回味不已、兴奋不已!活了快三十岁了,他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女人,到今晚才体会到女人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那鲜嫩的脸蛋那温软的躯体那沁人心脾的体香,一瞬间简直使他觉得掉进了巨大的棉花堆中,让他的心灵和肉体都沉沦其中,没有了可供崛起的把手。他完全不记得挨了两跤给他带来的痛楚,他只记得尕花儿的明眸皓齿和红艳欲滴的嘴唇,以及那平时一笑一颦之间透露出来的娇美与温柔。他于是在炕上想象着与尕花儿……一次次地在臆想中自我陶醉。

  从他记事起,他就认定住在乱坟窝那边土屋里的那个扎着羊角辫、脸膛红扑扑的闪着一对大眼睛的叫尕花儿的小姑娘就是他的媳妇儿。从穿开裆裤的时候起,他就喜欢跑到尕花儿家跟她玩“九九窝”、“请姨娘”和“娶媳妇”等农村孩子玩的游戏。尕花儿那时候什么都玩,就是在玩“娶媳妇”时老也不扮他的媳妇,这使他从小就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畏惧,并在骨子里埋下了深深的自卑。极度的自卑造就了他畸形的自尊,使他常在自觉不自觉中欺负尕花儿,欺负得尕花儿常常哭着回家。而每在此时,他便格外开心和满足——尕花儿大眼睛里盈盈溢出的眼泪在脸蛋滚落的情形他非常喜欢。直到有一天,他恶作剧地将一只癞蛤蟆放进尕花儿的衣领内,将尕花儿吓得花容失色,跳着喊着将上衣撕下,露出了两个尚未完全发育的、像含苞待放的花蕾一样少女的丨乳丨房的时候,他跟尕花儿酸涩而幸福的童年生活便如东流的黛彤河水一去不复返了。从第二天开始,尕花儿看见他就老远地躲着他,有时候迎面碰见而躲避不及的时候,尕花儿常会侧身躲着走,两只手下意识地捂在胸前,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他凌空一口咬了去似的。这使他常常在有意无意间去看尕花儿的那对丨乳丨房,并且忍不住想入非非。

  当尕花儿两只羊角辫变成了两条粗黑的闪着光泽的大辫子,在她那黛彤河边杨柳般亭亭玉立的身上缠来绕去,辫梢上红洋布蝴蝶结在屁股后如两只探花的蝴蝶腾挪跳跃的时候,李廷瑞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直到有一天他爹发现他像二月里的瘦母羊,走路松松垮垮东倒西歪,干活丢三落四整个一怔忡病患者的模样时,老爷子才发现了异常,“娃,你没精打采的像黄病打倒了似的,这是咋啦?”

  李廷瑞红着脸,悄悄地钻出了土屋。钟情的少年对于想女人的事情难以启齿,只好将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让这彻骨的痛楚在内心发酵、酝酿,最后找个地方将酝酿、发酵的心情用“花儿”吐露出来。有个地方,是桦树湾背后那个叫黄草坡的地方,是他一个人唱“花儿”的地方。他常常一个人跑到黄草坡,坐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望着山脚下由东到西依山而建的桦树湾的庄廓,望着与这些庄廓隔一个山洼的尕花儿家,伤心欲绝地唱道:

  “达坂的垭豁里牛拉车,牛拉了柏木的板了;你把个阿哥的心拉热,拉热者再不管了!”
  委婉的“少年”声悠悠地顺风荡进了父亲李忠孝的耳朵里,老爷子直纳闷:“这狗日的娃娃长大了,可谁家的姑娘拉热了娃娃的心,拉热后又不管了呢?”在桦树湾被尊崇得有点忘乎所以的李忠孝鼻子里直哼哼,哼完后的日子里老爷子悄悄留意儿子的行踪,发现这小子居然恋上了杨义德的那个黄毛丫头,不由得捋着胡子,暗暗点头:“狗日的娃娃有眼光!”


末代枪王 第二十八章(2)

  这年八月中秋节,生产队宰了两头大犏牛分给了桦树湾的村民们。李忠孝将分给自家的那块肥牛肉用一根红线串了,同一个大月饼一块儿提到了尕脚媒婆家的米柜上:“麻烦你给我娃说个媳妇……”
  媒婆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斜视着这个在桦树湾德高望重却有点瞧不起自己的老头子,“说吧,想要谁家的丫头。老娘我哪怕跑烂这双尕脚,也给你说成!”媒婆拍着她那三寸金莲信誓旦旦地说。
  李忠孝心里笑了,他知道这贼婆娘这阵子正跟杨义德那老光棍打得火热,杨义德那小子肯定跟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五尺长的身子拗不过五寸长的球儿,肯定对这婆娘言听计从的。
  可事儿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顺利,这事儿黄了。媒婆带来了杨义德的回答:“丫头尕花儿死不同意,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时兴婚姻自由,他这当爹的做不了主!”只是媒婆没有告诉他杨义德真正回绝这门亲事的原因:他嫌李廷瑞太瘦太弱,他要给尕花儿找个壮实如牛能背得了柴火制伏得了烈马放得了牲畜,总之能干得了粗重农活牧活的女婿。

  这事儿在桦树湾人面前太扫他李忠孝的面子了。既然时兴婚姻自由,他杨义德怎么黏着媒婆,要媒婆整天骑着黑叫驴驮着几个馄锅在黛彤川上川下川地给他的豁嘴尕虎儿寻媳妇呢?但老爷子很宽容地对媒婆说:“你回去告诉杨义德,这事儿就算了,就当我没说!”
  “你不会怪杨义德吧?”媒婆挪动着尕脚小心翼翼地问。
  “这能怪人家吗?丫头不同意,这在新社会是谁也没有办法的!牛不吃水,强压不倒。我托你只是提提,有道是养儿奔千家,养女千家奔,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媒婆看见李忠孝真的没生气,便乐得屁颠屁颠地回复杨义德去了。
  李忠孝把儿子叫了过来:“娃娃!杨义德回绝了亲事,你以后就别痴心妄想那个黄毛丫头了!我托尕脚媒婆再给你找一个……”
  “不!不……”李廷瑞一下子委顿在炕头下,目光呆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接着便顾不得羞涩,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起来,哭着哭着便给老爷子跪了下来:“大,我这辈子就只要尕花儿,你就再去央求央求尕花儿她大吧!”

  “看你那点出息!”李忠孝勃然大怒,“天下的好女人水一般流着,草一般长着,哪儿没有?比那丫头好看的攒劲的有的是,你干嘛非要她呢?你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杨义德,叫我这张脸往哪儿放?”
  “不,不,我就要尕花儿!”儿子声嘶力竭气息微弱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李忠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叫苦不迭:“冤孽!冤孽啊!”老爷子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况且他饱读诗书情商极高,知道天地间唯有这“情”字是人生越不过的一道铁坎儿。“问天下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老爷子脑海中忽然跳出了古诗词中关于“情”的词句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一片痴心,两地相悬,分别后三四天,寻思了五六遍,若等到七夕桥上见,眼泪也掉了###串……”跳得老爷子心惊胆战。末了,他吼叫开了,“嚎,嚎个啥?现在解放了是新社会,政府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有本事自己去‘自由’去啊!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看杨义德他能说不同意?”

  一句话说得李廷瑞如跌进了祁连山的雪洞里!要是尕花儿对我好上点,我至于向你下跪吗?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外,神情恍惚仿佛行走在庞贝古城。那些庄廓墙高大而阴森,空空的巷道幽深空寂;那些热情地向他打招呼的庄员们,此时此刻尤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幢幢鬼影,影像瓢忽,声音空洞。不知不觉中他如梦游般地来到了黄草坡,“花儿”唱得悲恸欲绝:


末代枪王 第二十八章(3)

  老子下山者骑青牛,炮打了阴魂的阵了;阿哥们得下的相思病,一天儿比一天(者)重了。
  祁连山的晚风吹下来,吹过桦树湾的桦树松树柏树和灌木丛,呜呜的声响如蒙古人用铜箫演奏长调,撩拨得他双泪长流:
  瓦蓝的鸽子钻林棵,夜黑者站了个碾伯;这么个维人了不得,我维下了一腔子眼泪。……
  凄婉哀怨的“花儿”声随风飘飘荡荡地漫漶在桦树湾的庄廓边巷道里,有时候顽强地钻进人家纸糊的窗户中,钻进围坐在炕上的一家老小的耳朵里,直惊得家家户户老少爷们儿、大姑娘尕媳妇魂飞魄散落荒而逃。逃出门来的大姑娘小媳妇抬着一张张羞红的脸望着黄草坡又恨又爱。恨的是他在这个时候唱“花儿”,爱的是这悠长的“花儿”她们实在太爱听了。

  在桦树湾至黛彤川乃至整个西北地区,“花儿”一直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野曲儿。野曲儿只配在野外唱。桦树湾人下至三岁孩童,上至八十岁的老太,几乎人人都会唱花儿,都对“花儿”情有独钟。只要“没大小”也就是没有长幼辈序的时候,干活的媳妇,赶马的脚夫,都会来两首“花儿”与“少年”,来抒发他们的感情和胸臆。“花儿”是至纯至美的诗。一个人的生活中是不能没有诗的。“花儿”是他们清贫物质生活中富有的财富,正是有了“花儿”才使他们的生活五彩斑斓丰富多彩,才使他们的生活之车傲然前行。“留下少年的孙悟空,不死就这个唱法!”

  但桦树湾人唱的“少年”跟黛彤川其他地方的“少年”不一样。他们刻意追求的是“大传”“少年”,就是“少年”起头的两句必是《水浒传》、《红楼梦》等中国古代名著中的典故,以此来炫耀他们对文化的占有,表达他们对文化的亲近。
  他们对文化的崇尚是由来已久的。就是在平时,他们也喜欢谈论书法,崇尚文化名人,效行忠孝礼义,文质彬彬地待人接物,用尽量温文尔雅的神情平净纯洁的语言和人交谈,自觉维护和恪守一些约定俗成的文明规则。比如给长辈端饭必须要用双手,称呼庄员不能“白搭话”,必须像称亲戚般地称“爷爷奶奶”或“哥哥嫂嫂”。年轻人坐了车子或骑了马,看见长辈必须老远地滚鞍下马侧身谦让并致以尊敬的问候。真如一位作家所言,正是这种“礼”使这个地处偏僻的小山村看似稀松平常的生活变得井然有序,暗暗涌动着一种文明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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