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自己被看不见的鬼魂包围,辛、成二人的脊梁上冷飕飕的,都不说话了。王臻见空气有点凝固,就带着轻松的口吻说:“这样吧,我在华阴县备下酒肉,宴请你们。”
第二天黄昏,当两人在华阴县刚安顿好,王臻骑着马翩然而至,随行的几个仆人还扛来半爿猪、半爿羊,都洗剥干净了,还有好几坛美酒。不多时,菜肴就做好了。猪肉做的几个菜倒还罢了,那道“北齐武成王生羊脍”刀工好,形状美,简直不输京城名家。可辛、成二人迟迟不落筷。
那时,民间常常传说有人黑夜里在狐窟鬼宅享用了一顿宴席,白昼才发现吃的都是枯枝败叶、元宝香烛什么的。王臻知道他们心存顾虑,怕人鬼殊途,吃的东西不一样,便说:“我真心诚意地宴请两位,用的食材自然都是人间的,你们放心好了。”
两位县尉这才举起了筷子,大嚼起来。
过了华阴,京城更近了。这一天,三人夜宿灞上。此地是长安城东南的一片高地,西临浐水,东接骊山,南望白鹿原,北接铜人原,是东去洛阳、南下荆楚的路口。在客栈昏黄的灯烛下,三人同往常一样,把酒闲聊。只不过,长安在望,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聚会了。大家心里都有些依依不舍之意。王臻突然问辛公平:“你有兴趣看一看天子如何‘上仙’么?”
日期:2012-07-03 10:38:23
这就是说,辛公平有机会目睹皇帝死亡的场景。他激灵地打了一个冷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的成士廉嘟囔了一句:“怎么不带上我?
王臻解释道:“不是我厚此薄彼。你的命比较薄,最好不要去看这么阴森森的场面。”
我们说过,鬼魂总是更容易侵害那些阳气不旺的凡人。成士廉也就没什么话说了。王臻请他入城后,到开化坊西门北壁,找一户王姓人家投宿,等候他们观看皇帝到阴间后,再来相会。辛公平也记下了与王臻碰面的时间和地点。
转眼,约定的时间到了。辛公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独自按约定来到了灞桥西畔的古槐下。长安送别,多在桥边折柳相送。所以,这是一个生离死别的伤心地。也有人叫它“情尽桥”。相传,诗人雍陶有一次送别故人,走到灞桥,问随从此桥为何有这样一个名字。随从的回答是,送别到此为终点,多少离情到此是尽头。雍陶感慨地写下一首《折柳桥》:
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
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
独自走过这让人黯然销魂的地方,辛公平不禁有些感慨。身旁旋风卷着滚滚红尘,从桥边吹过,好象多少岁月都在风中打转。没等他回过神来,就感觉一阵冷彻骨髓的阴风忽地从不远处千万棵柳树中扑来,风中黑惨惨的,透出人吼马嘶的声音来。
辛公平迎着风头,勉强睁开眼睛,看见王臻骑的骏马就立在面前,手上还握着另一匹的缰绳。招呼一声后,辛公平翻身上马。身子才刚坐稳,灞桥,还有那万棵伤心柳,都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在颠簸的马背上,辛公平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支身披铠甲、手执兵器的军伍中,前看不到头,后看不到尾,那么多阴气飕飕的人马仿佛从地心深处冒出来似的,灰蒙蒙地涌上了宽阔的驿路。只是每一位甲士的面目都很模糊,带着一种似喜似悲、若有若无的神情。辛公平还没来得及端详这些策马飞奔的甲士,王臻就拉着他,去参见大将军。
此时,缭绕在人和马周围的黑雾稍微散去了一点,露出了一位神情肃穆的大将军,颌下无须,脸色白净,甚至白得有点不太自然。王臻引见后,他很矜持地朝辛公平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转过脸对王臻说:“既然你邀请辛君来观看皇帝‘上仙’,就要好好尽到待客之责。”
王臻点头,诺了一声。
辛公平注意到,大将军声音柔媚,尾音甚至有点女儿似的颤抖,和他魁梧的身材不那么协调。说话间,人马已经穿过通化门高高的门洞,进入了长安。辛公平的心登地跳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王臻和他的大将军都没有注意到辛公平内心的感慨,他们正频频点头,向站在街边的一些神秘人物致意,有白衣布帻的少丨妇丨、发髻上插着胁骨的老妇和红眼的驼背老头,有手持长戟的高力士,有手拿布囊的神秘客,我知道他的布囊里装满了竹签,上面写着人的姓和名……还有卖花女在贩卖她的一篮鬼花。
我也混迹在中间。
所有迎接者和马上的甲士一样,周身透着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阴晦气息。这大约是飘荡在长安城街市里坊间的孤魂野鬼吧。平时,他们藏在烟火缭绕的神龛里,躲在废园古宅的断壁残垣后,甚至栖息在雕花的木床下,窥视着人间的生活。现在,纷纷离开那些被人遗忘的角落,来迎接阴间的使者。
走到天门街,前方出现了一个身穿紫衣的官员。唐朝制度,紫衣的品级最高,接下来依次是朱衣、绛衣、青衣和绿衣……看来,这个人品级不低。可他很恭敬地请示大将军,队伍太长了,能不能分流一下,各自驻扎。大将军点了点头。于是,五百甲士一分为五,很快就消失在长安的里坊中。大将军与他的亲兵们要入驻颜氏家庙。
才刚到坊门口,颜氏祖先的亡魂就盛装出迎,把一行人接入庙中安歇。辛公平与王臻一起,被安排在西廊下。颜氏为大将军接风洗尘,还安排了一场筵席,美味佳肴,菜色十分丰盛。不过,王臻一直呆在辛公平身边,低声指点他,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吃,惟恐他不小心吃了亡灵的美食。
就这样,转眼数日过去,“上仙”之事一直没有什么着落。辛公平闲来无事,和我聊天解闷,话题是最近的局势,不太平静,一个叫王叔文的棋手和宫里的权阉刘贞亮斗智斗狠,一盘棋很快就要到决胜负的紧要关头了。不过,辛公平也没太在意。他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观摩天子上仙,而完全没有觉察到王叔文和刘贞亮的博弈,与这事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大将军突然将王臻召唤到跟前,问他:“规定的时限都快要到了,可宫廷里万神呵护,我们无法做那件事,怎么办呀?”
王臻想了想,慢慢说道:依在下的意见,不如请人在宫里安排一场夜宴,筵席上鱼腥肉膻,酒气熏人,冥冥中保佑天子的神明自然要避开,我们不就可以动手了。”
大将军连连点头,说这个主意不错,立刻要人书写牒文,送出去,要手下照办。不一会儿,随从报告说:夜宴安排好了……
计算白昼时间的铜漏滴下了最后一点水滴,标志着漫长白日结束了。承天门传来了四百捶击鼓声,鼓声刚停,京城的各个城门就咿呀地关上了。接着,鼓声第二次回荡在暮色中。等着六百响鼓声响过,城内各个里坊的坊门也要关上。喧嚣的长安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可今夜连那一弯冷月也被黑云遮蔽了。
宵禁的命令,对来自阴间的甲士是没有作用的。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分散城中的五路人马陆续聚集到了大明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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