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安禄山进京述职。天子特意为了举行了一场宴会。觥筹交错，这个胡人不觉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起身转入帷幕后。在座诸位大概以为他是如厕，也没在意。又过了片刻，安禄山还没有归席。几个小宦官这才四下去找。我也跟在他们身后到处乱转。有一位撩开玉帐，猛然看见一只龙首猪身的怪物横卧在地上，嘴里还喷着酒气，看来是醉了。它身上，赫然穿着安禄山的衣服，体型也象。小宦官吓得用手捂住嘴，才没有喊出声来。再一眨眼，龙的首、猪的身都不见了，只看见安禄山软瘫在地。

　　小宦官回过神来后，跌跌撞撞地跑到殿上，将自己所见禀告天子。没想到，李隆基不以为然地：“不过是头猪龙，没有什么！”（2）
　　如此疏忽大意让我感到很奇怪：猪龙不也是龙么？
　　这头猪龙唯一忌惮的天敌，就是笑里藏刀的李林甫。每次同安禄山交谈，工于心计的奸相总能先行说破他心中所想。这让安禄山冷汗淋漓，哪怕他们谈话时，正是滴水成冰的隆冬腊月。可是，李林甫已经死了。安禄山根本没有把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杨国忠放在眼里。他麾下的数万虎狼之师蠢蠢欲动，连东北吹来的风，都有一股让人不安的腥膻气息。

　　可长安天子依旧沉湎在骊山的缓歌缦舞，还有华清宫的温泉中。上行下效，长安的红男绿女无不流离尘世暂时的欢娱，及时行乐的风气从红楼朱门吹到大街小巷，吹得人忘了今夕何夕。
　　我的朋友赵佐却在这个时候，匆匆搬离了歌舞升平的京城。他自小体弱多病，虽然在国子监下的四门学读书，却是三天两头患病，常常缺课。歌舞和美酒，对身体并无好处。赵佐很少参加。在繁华长安，象他这样寂寥的人可不多。
　　有一日，赵佐又病倒了。恍惚间，他被两个身着黄衣的小吏给拘到了温泉宫。这一带，赵佐也来过，竟然不知道观风楼西边别有洞天，竟然是布局严谨、气象不凡的一大片官署。好像没有听说朝廷新近设置什么衙门呀？赵佐正纳闷，小吏已经将他带进了大堂。堂上端坐着一个人，衣着华美、神情肃穆，隐隐然有王者之气。赵佐慌忙上前拜倒。堂上人问他认不认识自己，赵佐摇了摇头。那人说：“郎君听过秦始皇么？朕就是。”

　　啊……没想到眼前这位竟然是千古一帝，赵佐的汗潸潸直下。秦始皇告诉他：“你家天子在我家边上大兴土木，建造宫殿，简直是穷奢极欲。朕也盖起这座高楼，来欣赏他家的歌舞。”
　　说着，秦始皇与这位晚他近一千年的书生聊起了人间的事情，聊了很久，还颇为投机。最后，他告诉赵佐：“人间不久就要大乱，你要替自己打算打算呀。京城再好，也不要住了。”
　　说完，秦始皇摆了摆手，让左右将客人送出去……
　　一晃神，赵佐在自家病榻前猛然惊醒。睁开眼睛一看，观风楼西的玉堂紫阁，还有秦始皇的亡灵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残烛未灭，夜漏正长，伺候自己的小家奴捱不住下半夜的辛苦，趴在床边，睡得正香。
　　捱到天明，赵佐自觉得精神好了不少，赶紧吩咐人找车，急急地出了西门，远远地离开长安。（3）只有我来送行。其实，我也应该选择离去。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在这座帝京上空。可是，满院荼蘼花谁来照料？
　　（1）引自《太平广记》
　　（2）引自《定命录》
　　（3）引自《广异记》
　　日期：2012-05-28 12:53:56
　　把手话别的时候，我告诉赵佐，就在几天前，一个叫周皓的名门子弟也逃出了长安。

　　这是京城最出手阔绰的公子之一，喜欢流连花街柳巷，征歌逐色，追逐美人。当时，长安最美丽的妓女不在以风月场所多闻名的平康坊，而在靖恭坊，芳名叫夜来。她的歌声、舞姿号称天下一绝。多少纨绔子弟拜倒在石榴裙下。如此美人，周皓自然不会放过。
　　有一日，鸨母托人给这个风流公子带了个口信，说过几日是夜来的生日，可别冷落了佳人。周皓兴冲冲地带了几十万钱的财物，要在她家里举行夜宴，还特意把长安最有名的乐师都请来了。
　　欢宴就要开场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知哪位嫖客登门。大为扫兴的周皓硬是不让屋里的人前去开门。没想到，屋外的家伙也很蛮横，竟破门而入。为首的，是一位紫衣少年，进屋后指着鸨母破口大骂，吓得夜来花容失色，泪眼婆娑地跪在地上赔罪。满座宾客见此情况，纷纷要离席躲避。
　　周皓血气方刚，眼看一场精心安排的盛宴硬是让人给搅了，跳了起来。紫衣少年身后，还跟着几十名骑手，依仗人多，卷起袖子扑过来。不曾想，周皓一身好拳脚，三五下，竟把他们悉数打翻在地。伤得最重的，就是紫衣少年，下颌骨折，血流了一地。夜来的鸨母慌了，颤着声音叫了一句：“他可是宫里高将军的儿子。”
　　周皓一听，象见了鬼似的，脸刷地白了。

　　鸨母口中的高将军，就是势倾天下的阉人高力士。在唐朝，宫廷里的宦官归内侍省掌管。依照旧制，内侍省以四品的内侍为长官，干些洒扫宫廷、服侍帝后妃嫔的杂活。七十年中，宦官们是对王朝几乎没有任何影响的一个群体。武曌掌权的二十年间，宦官人数开始增加。开元盛世中，奢靡的宫廷生活使更多的阉人入宫服役。长安的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在加上东都洛阳两宫，近有品秩的宦官就有三千人之多，高品宦官不下千人。内侍省也设置了 “内侍监”，与外朝宰相同为正三品。首位内侍监，就是高力士。

　　为了李隆基能登基，阉人高力士与高丽武人王毛仲都出了很大的力气，参与了两次政变。不过，王毛仲依仗自己手握北衙六军兵权，没把高力士放在眼里。有一日，他喜得贵子。天子命高力士带着金帛、酒馔，登门道贺，还授予新生婴儿五品官衔。王毛仲抱着襁褓中的爱儿，轻蔑地对官居三品的高力士说：“这么可爱的孩子，难道不配当三品官么？”这句话被高力士带回宫里，转述给李隆基听。最后，他轻轻地在天子耳畔嘀咕了一句：“护卫宫廷的北军将领可都是王毛仲的羽翼……”一句话，决定了王毛仲的结局。

　　王毛仲惨死后，北衙六军大将纷纷在高力士面前低下头颅。武将如此，文官也不例外。各种文书奏章，总是先送高力士过目。如果不是什么大事，他就随手裁决了。李隆基曾说有高力士，自己才能睡得安稳。是的，“从此君王不早朝”。上了年纪的李隆基终于有更多的时间去和杨贵妃缠绵。不管宰相李林甫还是杨国忠，甚至数千里外的安禄山，都非常巴结高力士。太子李亨见到高力士，也要叫一声“二兄”；诸王、公主恭敬地叫他“阿翁”；驸马一辈，就只能尊称他为“爷”了。

　　如果高力士知道自己打了他的养子……周皓打了一个寒战。踌躇了片刻，他一咬牙，一跺脚，抛下如花似玉的美人，夺路而走。赶在金吾军和京兆府吏找上门之前，周皓逃出了长安。江湖虽大，能藏下一个得罪高力士的人么？（1）
　　可以，因为东北方向的渔阳城传来了隆隆的鼙鼓声。
　　在安禄山的率领下，冀马燕犀气势汹汹地踏冰而来，把一个盛唐之梦给搅得支离破碎。平静了多年的这片江湖风急浪高、龙蛇起陆，把李隆基和高力士这对苍老的主奴吓得瑟瑟发抖。面对安史叛军的如潮攻势，谁还会想起花街柳巷的一场风月纠葛和一个年少轻狂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