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写戴宗、李逵再赴蓟州搬请公孙胜,很快打听到他的下落。不料公孙胜有意回避,让老母出面挡驾,声称“孩儿出外云游,不曾还家”。戴宗见状,暗命李逵:“今番须用着你。……他若说不在时,你便打将起来,却不得伤犯他老母,我来喝住你便罢。”李逵于是取出板斧,杀上门去,砍翻一堵墙壁,叫道:“你不叫你儿子出来,我只杀了你!”把那婆婆惊倒在地。公孙胜无奈,只得走出来与两位兄弟见面。——这一段情节,与明前期宫廷戏剧家朱有燉《豹子和尚自还俗》杂剧(下称“《豹》剧”)内容极为相似。
《豹》剧叙花和尚鲁智深原为南阳广慧寺僧人,后还俗落草、上山为寇。又因擅自杀害平人,被宋江责打四十大棍,一气之下到清溪港清静寺再度出家。宋江派李逵劝他回山,他不肯。宋江又撺掇他的妻子、老母劝他还俗归山,他依然不听。宋江心生一计,自陈:“今差两个小偻儸,妆办(扮)做客人,去那村里胡索债,到他母亲住处寻些事,打他母亲。鲁智深闻知有人打他母亲,必来救也。我亲自后去,好歹赚他回来。”智深果然中计露面,又因自己打人动粗、破了戒行,只得再度还俗,跟随宋江回山。
这两段情节,同是写梁山头目中的僧道人物下山不归,宋江差人多次招徕,最终“文觅”不成,改为“武取”,以武力胁迫其母,终于引出孝子,重返山寨。所不同者,不过一为和尚,一为道士而已。《水浒传》与朱有燉杂剧孰为先后,历来多所争论;不过论辩双方都未提及《豹》剧与小说第五十三回的雷同之迹。我们有必要根据这段新发现,对《水浒传》的创作时间作一番新的审视。
一般认为,《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这是根据《水浒》作者之一罗贯中的生卒年代大致推断的。罗氏约生活于公元 1320—1400 年之间,而朱有燉的生卒年则为公元 1379—1439 年。一个人的文学创作活动若由二十岁起步,则朱有燉的戏剧创作,显然是在《水浒》成书之后。而朱氏《豹子和尚自还俗》一剧是根据小说改编,似乎也无疑义。
不过这样判断,矛盾之处也至为明显:有人在认定朱剧晚出的前提下,指出朱有燉之所以不肯照小说情节编织故事,乃是由其阶级立场决定的⑨。——现在看起来,这种解释似无必要。因为朱有燉并非不肯承袭《水浒传》内容,他的《豹》剧即是根据《水浒传》公孙胜探母一段改编的。只是朱氏的王爷脾气确实有点古怪:一方面,他不以“剿袭”小说为讳;另一方面,他又摒弃了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大闹五台山”、“倒拔垂杨柳”、“大闹野猪林”等精彩关目,偏要从小说中另觅一位无精打彩的人物,截取一段情趣无多的情节,栽在鲁智深身上。这位艺术声誉颇高的王爷戏剧家⑩,究竟意欲何为?
说朱剧晚起,是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即今本《水浒传》确实写定于罗贯中之手。然而遗憾的是,迄今没人见过这样一部元末明初版的《水浒传》。今本《水浒传》有年代可考的存世版本,只有万历刊本,彼时距明初已有两个多世纪。非但如此,在嘉靖之前的文献中,竟连一条《水浒传》存世的信息也找不到。这样一部精彩绝伦、不容忽视的宏篇巨著,是在其问世近二百年的某一天早上,才突然被人发现、声誉鹊起的。这种怪现象,又当作何解释?
当一种推断无法自圆其说,另一种推断也便自然提出。是否有这样的可能:经罗贯中之手“编次”的《水浒传》,并非今天的百回本《水浒传》我们不排除在今本之前,可能已有某个(甚至几个)《水浒》版本问世;也不排除那是个趋于成熟、内容亦颇充实的本子。11该本的存在,曾为今本的最后写定打下了坚实基础。然而与今本相比,该本在艺术上尚未臻于炉火纯青之境,未能给上层读者留下震撼心灵的印象。因而朱有燉在编撰他的“水浒”戏时,完全不必顾及这样一部坊间小说的存在。而相对完美辉煌、并为李开先等所标榜的今本《水浒》,其写定时间则要推迟到朱剧之后。那位后来的写定者在重塑公孙胜形象时,是不难注意到一位本朝王爷所提供的“水浒”新素材的。他把这段发生在豹子和尚身上的新材料,移植到同是宗教人物的公孙胜身上,为这个先天不足的苍白人物增添一点血色,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做法。甚至《水浒传》中再三寻觅公孙胜的情节,也是受《豹》剧情节启迪而安排的,也未可知。
此外,朱有燉的另一种“水浒”戏《黑旋风仗义疏财》,演李逵假扮新娘、在洞房痛打害民贼赵都巡,似乎也为今本《水浒》所借取;小说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当即《仗义疏财》故事的变形。——也就是说,今本《水浒传》的写定刊行,应在朱有燉之后。确切一点说,不应早于十五世纪中叶。罗贯中显然活不到这个时候。
《水浒传》定稿于更晚一点的嘉靖朝(1522-1567)的说法,其实早已有之12。尽管此说与“元末明初”说同样缺乏坚实的证据,但只要看看元刊平话的简拙幼稚便会明白:在仅隔半个世纪的元末,小说艺术水平及体裁样式竟会发生如此巨大的飞跃,产生出《水浒传》这样恢宏灿烂、完美成熟的英雄史诗,毋宁说是天方夜谭。元末明初衰败的城市经济,未能给瓦舍勾栏注入新的刺激与活力;而在彼时的兵荒马乱之中,也很难容放一位天才作家安定的书桌。只有到了明中、后期,文坛经历了一、二百年的沉潜蓄势,加之城市的繁荣、市民读者群的形成以及造纸、印刷等小说传载技术的进一步发展、文学商业运作机制的进一步成熟,长篇章回小说才有机会迎来它的鼎盛时期。
日期:2012-10-22 23:21:20
学术研究是允许假设的。假如今本《水浒传》真的如许多研究者所说,是写定于嘉靖年间,那么公孙胜的“变脸”及发迹,也便不难找到更为直接的原因。明世宗朱厚熜迷信道教的立场是众所周知的,他不顾大臣反对,终日打醮设斋、炼汞化铅,四处寻访异人术士、符箓秘方,把好端端的宫廷搞成乌烟瘴气的大道场。道教徒在宫廷中大出风头、地位骤升。江西贵溪龙虎山上清宫道士邵元节深受世宗宠信,官拜礼部尚书,赐一品服,又于城西奉敕兴建真人府。这不能不令人想到《水浒传》开篇对江西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的神化与膜拜。而另一位道士陶仲文在嘉靖朝所受礼遇更隆,不但受封“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又因他祈祷有功,特授少保、礼部尚书,不久又加封少师、少傅,位总三孤,灼手可热;其官位之高、提升之速,前后朝臣无人能及13。——这几位骤得美官、平步青云的道教人物,不正是嘉靖朝中的“公孙胜”吗?
又假如今本《水浒传》真如某些研究者所说,其成书与嘉靖朝大官僚郭勋有些瓜葛,那么公孙胜的升发,则又可以找到进一步的根据。郭勋是明代勋戚、嘉靖朝权臣,世袭武定侯,后又爬上公爵的高位。他权势欲极重,最善于政治投机。他在“大礼议”中迎合上意,获得世宗的信任。对世宗迷恋道教的宗教偏执,他同样采取曲意阿奉的态度。《明史纪事本末·世宗崇道教》就记录了郭勋奉旨撰写青词、毁除宫中佛殿、佛像等一系列佞道灭佛的举动。《明史》还记载他向世宗推荐道士段朝用,并资助银两以建道场的种种丑行劣迹。
郭勋又有“好文”之名,喜刻小说14。《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英烈传》等小说,都出于郭勋府中,一时号称“武定板”。郭勋刻书,往往带有政治目的。如武定府中刊刻的《英烈传》,相传就是他出于褒扬祖上、抬高身价的目的,指使府中门客编撰的。——试思《水浒传》的最后写定若真的出于郭勋的赞助,那么他是决不会放过这个捞取政治资本的难得机会的。在他的暗示下,那位《水浒传》的最后修订者在山寨最高层安插一位道教人物,给小说加上一笔浓艳的道教色彩,以迎合本朝风头正劲的崇道之风;这不正是投机家郭勋合乎逻辑的选择吗?也许,这便是公孙胜在《水浒传》定本中“改换门庭”、后来居上的深层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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