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5-24 22:43:47
10.7仁贩子(下)
孔子欲以“文教”统领“政治”,然沧海横流,儒家不免暴露出其先天“缺陷”。孔孟虽志在天下,但基本是封建视角,不以国小民寡为意,他们天真地认为流民可以自然往来诸侯之间。然此时的邦国以驭民为尚,又如何能放其人口资源以资敌国?荀子也认为周天下的诸侯国都大同小异——
“无国而不有治法,无国而不有乱法;无国而不有贤士,无国而不有罢士(不贤之士);无国而不有愿民(朴实善良的百姓),无国而不有悍民;无国而不有美俗,无国而不有恶俗。两者并行而国在,上偏而国安,在下偏而国危。”(《荀子·王霸》)
一个国家如多“乱法”、“罢士”、“悍民”、“恶俗”,则必定处于危境,但儒者似乎不相信会有国家明知故犯,行此险招。只是“国危”往往催生“危国”,“危国”又使传播“国危”,此是恶性循环。不肯奴役人民,则注定竞争力“衰退”,这成了孔门之“死穴”。
然而儒家的自信基于两点,一为“处不择仁,焉得知(智)”,意指人民并不傻,总是愿意过美之生活,如果可以自由迁徙,他们自然会做出明智的选择,所谓“里仁为美”;二是实行“仁”道的地方恰恰能够提供美之生活。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君子群而不党,“恶不仁者”亦必择善处定居,置己身于和谐氛围中,“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四书反身录》将这层道理讲得十分明白——“里有仁风,则人皆知重礼义而尚廉耻。纵有一二顽梗,亦皆束于规矩,不至肆无忌惮,而资质之美者益熏陶渐染以成其德”。此乃社群力量之强。宅处仁为智,孟母三迁正是体现了孔子的这层智慧。孟母深知一人之力有限,故借助社群力量教育孩子,孟子本人就是“里仁”之产物!
孔孟观点的合理性扎根于人情世故之常态与长效,墨子说:“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此话纯是想当然,一般而言,“利人”是要有所付出,杨朱之言“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就是一派极端“贵己”者的心声。而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恰到好处。比如我不想他人侵犯我的私域,那么我也不该去进犯他人的私域。可惜儒学一旦站在了社群自理自治的立场上,也就站在了大政府的对立面。当国家开始公开兜售专制理念之时,儒者已注定成为流窜的“仁贩子”。
孔子的坎坷失败给高徒们的人生道路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且不提发白早逝之颜回,曾子便又是一著名的苦行弟子。“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论语·泰伯》曾子五十岁时,“齐聘以相,楚迎以令尹,晋迎以上卿,皆不应命。(《韩诗外传》)”他后来与子夏、段干木等设教于两河一带直至终年。眼看大儒绝迹于庙堂,孔门中“可使南面”者日渐凋零,儒学的前景看似一片黯淡。
然而孔子一生之不顺,或许是儒家百世之大顺。“圣人者,道之管也”(《荀子·儒效》)。在帝国潮流风起云涌之际,儒家有担当地立圣人为世间一极。以个人去阻挡“大势”显然是不可能的,丑恶已经逐渐侵蚀了“治权”领域,令人手足无措。而以圣人之徒为核心的君子团体努力建构一个教权领域,以期对抗(至少是制衡)治权,这无疑具有不可估量的进步意义。孔门犹如一大家庭,虽以名师高徒传世,却以亲友之情相处,嬉笑怒骂,皆为寻常。孔子自谓:“自吾有(颜)回,门人益亲”,父子均拜孔子为师的便不止一例。儒家终于摸索出一条可进可退的发展道路,它有别于墨者的“江湖”,儒者进可登庙堂分享治权,退可居乡里主导教权。我们向来只看到周制“家国同构”的流弊,却未能觉察到“家族乡里”与“庙堂社稷”的隔阂。凡一种文化,之所以能有扬清激浊,荡去滓秽,彰善瘅恶,熏化人心之效,正在于保护社群的“教权”不被政府的“治权”所控制。既然“两极”不能相映生辉,那么“两极分化”也比“同流合污”要好。
孔子讲“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此究为何意?《论语补疏》云:“仁者好人之所好,恶人之所恶,故为能好能恶”。孔子只认夏与夷,君子与小人,仁与不仁,贤与不贤,学与不学。这里体现着一种对主流民意的尊重与社会价值评判的公正,而不良社会历来所缺正是一种爱憎分明的勇气。当人们不再敢爱敢恨,不再袒露胸怀,是非曲直不再是原则性问题,面对公理模棱两可,正义不能一呼百应,明知是丑恶的东西却不得不追求,明知是美善的东西却不得不舍弃,习惯了黑白颠倒,沉默于善恶不分,这是公道不明、正义缺失所必然带来的恶果。所谓“好善而恶恶,天下之同情”,假如民意舆论、社会风气却丧失了这种常态,这样的社会必然是病态畸形的社会,必然是虚伪至极,人情淡薄,相互倾轧的社会。恢复起码的善恶标准与爱憎勇气,社会才能摆脱劫难。自孔子始,儒者所推崇的仁者,便是“为天地立心”,执“天下之公”、“天下之正理”的道德代表。仁者能泛爱而无私心,才能真正改变世界。
仁不分国别,无论民族。有仁,就永远有希望。儒家执礼,正是心存天下,而非为一家一国绸缪。后人以为孔子不切实际而不得重用,这只是表象,深层原因在于争霸是私欲,救世是公道,都是志在天下,但孔子与诸侯显然不是“同志”。孔子虽然说“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但他却从未说过要复古周礼,实际上他的观点反而是:“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中庸》)他只是认为“礼”是永恒的,随时代而损益,把“复礼”理解为周礼是后人偏狭之见。试问“有教无类”岂是旧礼所能容下,而“齐之以礼”岂非旧礼“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反动?后人嘲弄孔子泥古不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迂腐。殊不知“仁者见仁”,“仁”也是永恒的,“愚忠”的孔子为何赞扬“不食周粟”的气节,为何把微子、箕子、比干称为殷之“三仁”呢?因为孔子是看“仁”说话,这是最大的客观。???
其实从理论上看,最合“情理”的恰恰是儒家,但儒家偏偏没能得势。虽然在礼崩乐坏的乱世,孔子阐述的秩序原理与责任伦理沦为理想主义,但他对人性求善与社群力量的乐观也是人类发展至今所必要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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