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先秦红颜探古》
第26节

作者: 蒹葭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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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之阴水之阳,金光洒在粼粼的波浪上。溪水轻扬,滑过荧荧白石,也滑过同石头一样白的手。
  手撩出水面,柔荑带露,又向水边一只竹笥摸去,取出一束红帛包裹的物件。朱帛展开,露出一扎捆束好的柴薪。
  柔嫩的手指反复摩挲束薪,良久,才恋恋不舍地将之捧起,向溪水中间抛去。
  束薪在水中晃晃悠悠,顺流而下,一会就消失在河湾处。
  素腕轻举,广袖飞扬。
  ……
  场景二:
  水之阴山之阳,天空依然阴霾。激扬的水流溅过嶙峋的河石,也溅过同河石一般磷峋的手。

  纵横着几道伤疤的手离开水面,在油腻的衣衿上正反几下蹭干,向后腰摸去,解下矢箙。没几支箭,却有一包红帛束裹的物什。扯掉帛巾,一扎捆束好的荆条露了出来。
  枯瘦的手抓着那些树条,然后,慢慢举起向水中抛去。
  束荆在湍急的水中打着滚,一头撞上河石。荆条散了,一枝一枝卡在石缝间。只有那孤零零的帛带,茫然地漂向远方。
  手下意识地紧攥剑首,关节发白,残破的袖袂袍絮随风轻轻摆动……
  ……

  以上两个颇多类同的场景穿插在诗三百中三篇题名相同的诗篇里,曰《扬之水》,分别在唐风、王风和郑风中。
  水在《诗》中本身就极有具象意义,常被用来象征婚姻、恋情。如郑风中除巳之日的涣涣春水象征男女欢好,如陈风里的彼泽之陂有思恋伤怀,如秦风中苦苦思念寻找的伊人在水一方……与水有关的故事不胜枚举,且看这三篇来自不同时空的“扬之水”,均起兴了与婚姻、爱恋、思念有关的故事。
  其中,唐风的“扬之水”是三篇同名诗中最让人心情澄明的一股清流,一切都普照着金色的阳光: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抛开一切经学家的微言大义,抛开一切史学家的牵强附会,这首《扬之水》扑面而来了一种清新醇美的气息,让人不忍去做没有必要的考据从而扰乱清溪中的涟漪。就像文章开头演绎的那一幕:山阿水澜处,白石荧荧,流水清清,伊人在水之湄,素衣朱领。她抑制不住的欣喜和忐忑,期待着某个人。她在水边流下一束捆扎的柴薪,轻扬的水流写下天意的密码,他们欢呼雀跃,然后努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我知天命,不敢以告人!

  而王风中的激扬水流,来自战争、爱情这两个永恒的主题,是远戍征人的一声怅叹。这故事要沉重许多: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王风是周室东迁雒邑之后的王畿风歌,满眼尽是荠麦芃芃、彼黍离离的忧伤。尽管河雒之间的成周摆脱了戎狄的威胁,但依然不能安逸地生活。西周王亲征南夷(楚)的记录不绝于金文,到了东周桓王十年左右,日益强大的“要服”①之国楚开始对周王畿构成威胁,《左传》记蔡侯郑伯会于邓开始谈到了惧楚的事。熟悉两周交替历史的人对这首《扬之水》中的“申”“许”“甫(吕)”国不会陌生。申是周平王的母舅家族,它和许、吕等国当年曾坚定地站在周平王的身边。时光从沣滈流向了伊雒,申、许这些坚定的亲信国又筑起了成周王室的南大门,周王也时常征发军队戍守于此,与日益扩张的楚国争夺土地。

  《王风•扬之水》里的征人漂起一束荆条,但激扬的水流竟不能顺利乘载。阴云笼上了他的心。他的心已经离开江淮飞回伊洛②。战争日甚一日惨烈,活过一日就多活十二个时辰。假如明日倒下了,最后一刻还会在想那不能随自己戍守申、吕、许的妻子——新婚久别,不知其期,而今她可还红颜依旧?
  ◆“扬之水”与“束薪”
  诗三百中三篇《扬之水》,两篇都与“束薪”有关;除此外,束薪、束楚等在诗中是常见一种具象事物,常出现在婚恋诗间,用来起兴夫妻或恋人的故事: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归妻之士在准备亲迎之礼。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戍边南征的军士怀念自己的妻子。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新婚的男子难以自抑初见新娘的激动心情。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惟予及女(汝)”——妻子对听信别人流言的丈夫一番肺腑表白。
  还有魏源《诗古微》中的概括述:“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取兴,盖古者嫁必以燎炬为烛,故《南山》之析薪,《车辖》之析柞,《绸缪》之束薪,《豳风》之《伐柯》,皆与此(指《周南•汉广》)错薪、刈楚同兴。”古者嫁必以燎炬为烛,是因为周礼昏礼于黄昏时刻开始亲迎,因此很有必要使用的庭燎和火炬照明;周礼的昏礼在今天看来很有些不可思议,没有我们习惯的喧闹和欢乐,反而充盈着静穆和忧思。新人穿着红色衣领和蔽膝的黑色礼服,在没有音乐的沉静夜色中,走下宗庙的阼阶。在上下一片落落的黑色中,正是那不起眼的灯烛之物,点亮了过分静谧的仪式。点点火光中,新妇离开长大的父母之家,驰往未知的漆黑的旷野;三日不熄的煌煌火烛里,父母思念着远去的女儿。

  薪火燎炬的仪式风俗可能还要更深远,也许与古老的燔柴禋祀祭俗有关。秋冬之月的重要任务就是收集准备薪燎之用,这项工作记录在《礼记•月令》中可以找到:“季秋之月……草木黄落,乃伐薪为炭……季冬之月……乃命四监收秩薪柴,以共郊庙及百祀之薪燎。”郑《注》解释“薪燎”为祭祀之礼,从《诗•大雅•棫朴》可得一斑之印:“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济济辟王,左右趣之。”《说文》释槱为“积火燎之也。”这首诗是写周文王伐崇前与群臣燔柴禋祀,主祭苍天,日月星配享。

  昏礼中的束薪因此也可能在实用意义之外有着祭祀的意义,因此我们看到诗三百中与昏礼相关的诗篇多有束薪来起兴。其中的“错薪”“刈楚”“刈蒌”“析薪”“伐柯”是在做准备工作,砍下了荆条要经过细致捆扎才能作为成品。成品的名字就是“束薪”“束刍”“束楚”和“束蒲”。束薪的捆扎一定很有讲究的,要细细整理、巧妙缠绕才能将粗细不一的树条子紧紧缠裹。绸缪束薪——紧密缠结那柴薪,是夫妻同心同体、永不分离美好意象。

  综上种种,束薪、束荆逐渐成为昏礼中好和的象征。后来,又成了固定的风歌起兴唱法,唱遍了九州星野,即使在偏远蛮荒的越地歌谣里,也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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