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中国》
第52节

作者: 黄摩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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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2-05-08 14:22:18

  10.3人间世
  怪才刘文典曾发一豪言:“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他是基于这样的自信:“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是我刘文典,其余半个可能还没有出世(也有说这半个是冯友兰)。”且不论刘大师是否吹牛,庄子本人就未必能懂《庄子》。《庄子》此书本不是庄子所作,且成非一手,其中真伪,已难辨明,但《庄子》保存着庄学的精要确是无疑的。
  在先秦诸子中,庄子是最接近“精神病患”的一个,庄子若与我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他的虚无与浪漫或许不会得到如此多的赞美,因为他太过脱俗,他的世界也实在难有人真正进入,试问妻子过世鼓盆而歌者,焉能不遭白眼?他那“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的“真人”,又何尝不是红尘俗世中的“废人”呢?放诸西方,能对《庄子》有“一知半解”的亦不过寥寥数人,他们可能是古希腊犬儒学派的领袖,是领悟灵魂幸福的苏格拉底,是通晓混沌奥秘的柏拉图、是创立形式逻辑的亚里士多德,是把握绝对精神的黑格尔、是理解存在与时间的海德格尔,是超越善恶的尼采、……庄学之博大精深,实是受种种作用力碰撞而出,此必借助“契机”来解释。

  庄子是宋人,他目睹了处境尴尬的宋国在礼崩乐坏后的没落,领教了当时孔、墨学派的势力,尤其对孔子,感情复杂。他又常与做过魏国宰相的惠施辩论切磋,此外,他可能有意地接触过楚文化。庄子明显不满于传统的价值与制度,他郑重地区分了“天道”和“人道”两个概念,“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庄子?在宥》)在思想界,庄子无疑是和老子一样的“革命派”,旨在为天下换一种治法。他认为“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身就是可笑的,他也赞同“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甚至直接引用《老子》原话——“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他确信:“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

  庄子排斥那一整套政治理念与制度,于是我们也就看到了下例情况——黄帝的治国大法使尧舜禹汤的神话黯然失色,许由也不要尧让给他的天下,而昔日作为周制典范的卫国,竟在《庄子》一书中斯文扫地,丑态尽显。然而,宋国却也不可能复兴,《庄子》书中有着对宋人的失望与惋惜(前多有提及)。据《庄子?人间世》载,南伯子綦在“商之丘”发现一颗巨树,竟可庇荫千辆马车(此显然不可能),然而仔细审视,此树枝节扭曲,不可作栋梁,主干裂口,不可作棺木,舔舐树叶,则口腔溃烂,稍稍一闻,能使人长醉不醒。联想到召公的那颗棠梨老树,便知此巨树又是殷人之象征。南伯子綦叹道:“这果真是不材之木,所以才能长到这么高大。”殷得以续命,宋得以存国,正是因为“不材”之故。

  礼崩乐坏开始以后,天下可谓暴君横行,晏婴曾用“履贱踊贵”的例子劝谏齐景公勿滥施刑罚。《庄子?德充符》中提到多位被砍掉脚或脚趾的人,他们虽经残疾,却身怀大德,这正是庄子眼中的世界。“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庄子?人间世》)”庄子清楚地知道,天地之间不存在一个没有君主的社会,他该要如何自处?老子那样的困惑与反思终于也发生在庄子身上,而以《庄子》一书来看,庄子本人很了解老聃与其弟子的掌故,他将很容易接受传奇偶像老聃的思想。

  道论是庄学的源头与根本,庄子几乎完全服膺于老聃对道的把握,《庄子?知北游》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庄子心中的“道”是“无为无形”,“自本自根”,“生天生地”的,且“道无始终,物有死生”,“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庄子?秋水》)。庄子自信把握了“道枢”,以致相对主义便不请自来。他的“齐物”与“齐论”思想表明,斑斓世界其实是“万物皆一”,各式争辩是没有价值的(我说百家争鸣是“不舒服的打嗝”,那么庄子会认为那和鸟叫无异),是非对错也不是一定的。

  庄子取消了世人认知中的“对立”,他愿意放下一切挂碍,“堕肢体,黜聪明,离形法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倾听自然的声音,那风就像天地的百般气息,庄子似乎寻觅到大自然呼吸的窍门,如此,庄子的笔下充满了生命感,猴子、野鸡、野猫、黄鼠狼、螳螂、鼹鼠、蝉、鸟、鱼、牛、马等大小动物,皆被他信手拈来作为证据。庄子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他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故在名教中人看来,庄子实是不老之情人,而在一切要求打破束缚的人眼中,庄子本身就是一座道观。

  然而老庄之别,实大过孔孟之别!面对浑浊,庄子选择赞美混沌,他的“不合作”之外,还有“不理睬”。到了庄子这里,保存自己的“无用之用”已是重要主题。庄子一次行于山中,见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未被旁边的伐木者砍伐,原因是此树“无所可用”,他于是感慨:“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说他将处在“材与不材之间”,但这还不是最理想境界,最佳状态应该是“无誉无皆,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庄子?山木》)我们依稀记得,孔子誉老子为龙。其实老庄都想做那不滞于人世的“龙”,或者至少是“御飞龙”,而孔孟却积极投入尘网,为人而为仁,这就是两派绝大的不同。

  逍遥游与庄周梦蝶的典故仿佛已告诉后人,在个体精神领域,庄子已将“无己、无功、无名的自由”发挥到极致,不可能再被超越。人是“道之与貌,天之与形”,需“常因自然”,不可“以好恶内伤其身”(《庄子?德充符》)。如要跟随庄子的指引走下去,那只可能是一条隐士的道路。如前文所述,在春秋战国做隐士已是可行的,但隐士生活毕竟还是苦的。做像狗一样的第欧根尼吗?庄子点中了生命自由的价值,他说沼泽边的野鸡走上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走上百步才能喝上一口水,这种生活虽然是艰辛的,但它绝不会祈求被畜养在饱食的樊笼里。同理,无论是在泥淖中缓缓爬行的龟,还是在水中出游从容的鱼,都有其自由的快乐。

  最后我想以《庄子?天地》中的一段故事来结束本篇——子贡南游于楚,返回晋国时途径汉水南岸,见一位老者正在整理菜园畦埂,令人惊异的是,这人竟开掘隧道下到井里,然后抱着水瓮浇灌。见多识广的子贡忍不住说:“如今有一种机械,一天能浇灌上百个菜畦,费力少而功效大,老先生您不打算用吗?”于是热情地介绍起制作方法,这种农业机械正是“桔槔”。岂料老者忽然变脸,说出一句在后世极可能被算在儒家头上的荒唐话——“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老人甚至自辩道:“吾非不知也,羞而不为也。”

  在此处,孔门的子贡充当了先进设备的推广者,而老者简直是“文明无用论”的鼓吹者。事实上,儒家基于民生考虑往往乐于助推生产效率。中国近世遭逢变革,率先做出反应且在推介西学方面有大功的就是儒者,如魏源、郭嵩焘、薛福成、徐继畲、张树声……列子御风而行的神迹虽在现代得以实现,但如果你认为乘坐飞机翱翔天际、周游世界会使人感到自由快活,那么庄子会提醒你,这种“有所依凭”的境界还不高,“无所依凭”才是至高境界。但从实用的角度看,庄学天然排斥“奇技淫巧”,而这一抵触将永远是文明的路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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