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泰道：“陆大人，南伐一事皇上在早朝时曾让众臣议过，当时任城王和彭城王可都是力谏皇上放弃南伐的，怎么现在这会儿都没声了呢？”

　　陆叡道：“忠臣之名虽好，可终好不过自己的项上头颅。那天你也看见了，皇上是勃然大怒啊！要不是任城王聪明，用话把皇上给将住了，彭城王怎么也要挨几板子。皇上明显是主意已决，嘴上说议一议，无非就是想找人附议一声，好名正言顺罢了。任城王又不傻，一看大势已去，自然也就不再做声，其他人就更不敢多嘴了。”
　　穆泰点点头，解开衣带脱掉外衣，铺在平滑的石头上，刚想躺一会儿，一个兵卒跑来道：“皇上下令出发，请两位大人回去。”
　　陆叡和穆泰苦着脸爬起来，揉腰捶背地走回军队。
　　老天爷似乎故意要和穆泰开玩笑，天晴了没几天，又是一轮瓢泼大雨。这场雨下了足足有三天，这三天里穆泰的衣服就没干过。胳膊和腿上好几处皮肤都红肿起来，又疼又痒，还起了水泡。一个不小心弄破水泡，露出粉红的嫩肉，污水沾染到伤口，钻心的疼痛。靴子被雨水泡得一团糟，脚捂在靴子里又酸又胀，走几步路就疼，只能天天骑在马上，大腿内侧的皮都擦破了也不敢下来。
　　兵勇们更是哑巴吃黄莲有苦难言，几十斤重的铠甲压在身，体质稍差的甚至昏倒在路边。
　　这几天夜里，拓跋勰还不时派人乔装诈称小股地方武装叛乱。三更半夜吹响军号，谎报敌人偷袭，然后全军摇旗呐喊一番，等将士们齐备戎装正要出击时，拓跋勰又宣称敌人偷袭未果已借着夜色遁逃。一来二去，搞的兵勇们疲惫不堪，站岗时靠着根树干都能睡着。
　　孝文帝面容憔悴地躺在龙辇里，一个劲地咳嗽。
　　双蒙跪在孝文帝身边，往孝文帝嘴里喂着太医开的汤药，关切道：“皇上保重龙体啊。”
　　孝文帝挤出个笑容道：“你是怕皇后回去罚你吧。”
　　双蒙道：“皇上这话可冤枉奴才了，奴才见皇上这番样子心疼呐。若是皇后娘娘在这儿，还不指不定得急成什么样呢！”
　　一直在外面的拓跋勰突然掀开门帘，激动道：“皇上！洛阳！洛阳到了！我看到洛阳城了！”

　　双蒙惊呼道：“王爷！皇上受了风寒，御医叮嘱过，不能吹冷风！”
　　拓跋勰慌忙放下帘子道：“臣鲁莽，请皇上恕罪。”
　　孝文帝接住拓跋勰放到一半的门帘，满不在乎道：“不妨事，洛阳城在哪里？”
　　双蒙赶忙抄起一件虎皮锦袍给孝文帝披上。
　　拓跋勰指着远方模模糊糊的城楼，兴奋道：“看！皇上，就在那里！”
　　孝文帝眯着眼睛顺着拓跋勰指的方向看去，道：“还有多长时间能到？”
　　拓跋勰道：“最多两个时辰！”
　　孝文帝一拍门框，喜笑颜开道：“好！传令加快行军速度！朕要在日落前进城！”
　　拓跋勰应道：“遵旨！”随即扬鞭疾驰向队伍最前方。
　　双蒙帮孝文帝掖了掖领口，道：“皇上，回龙榻上休息吧。”
　　孝文帝脸上充满着孩子般的笑意，道：“不了，朕要再看一会！”
　　双蒙道：“不就是一座城嘛，等会儿进了城，皇上再看也不迟。现在还是休息吧，别着凉了。”
　　孝文帝不耐烦道：“你不懂。”
　　双蒙见孝文帝一再坚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站在一旁陪着。此时离洛阳尚远，看来看去都只是一个城门，他实在不明白皇上到底在看什么。
　　他岂知这个地方是才算是北魏王朝真正的开始！

　　孝文帝深感鲜卑族是流浪在外的游子，漂泊了上千年，洛阳才是他们的根。
　　他似乎在这里看见了中原文化的起源，改革的成功，北魏的兴起，几千年来第一次的民族大融合。
　　这番人生至理、国家大略又岂是双蒙这样的深宫宦官能明白的。
　　魏军一进洛阳城便觉眼前一亮，舞榭楼台错落有致，悬挂的丝绸彩灯如云霞缠日，分外妖娆。河道两旁雕梁画栋，彩檐玉瓦，嘉树夹牖，芳杜匝阶。穿金戴银的富商巨贾往来于门市之间，买卖的古董饰品巧夺天工。酒楼里划拳猜谜之声不绝于耳，陈年老酒的香味，几乎弥漫着整条街道。兵勇们看着沿街两旁的美酒佳肴越走越慢，一个个眼如铜铃，硬生生地把口水往肚子里咽。

　　孝文帝心中暗喜，却面无表情地紧拉一下披风，大步走出龙辇。全军上下见皇上出来，像被镰刀割过的稻谷一样，齐刷刷跪下，静如磐石。
　　全街一片寂静。
　　孝文帝来回扫视了几眼，扬声道：“三军听令！在洛阳休整七日，补给粮草！”
　　全军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连路边酒缸里的酒都被震得荡起涟漪。
　　孝文帝对身边的拓跋勰和于烈道：“朕想去看看洛阳的故宫，你们两个陪朕一起去。”
　　拓跋勰道：“现在天色将晚，皇上一路车马劳顿，想必也累了。龙体为重，皇上还是休息一夜，明日再去吧。”

　　孝文帝倔强道：“不，就现在。朕不坐龙辇，备马!”
　　孝文帝骑着高头大马冒雨巡视洛阳故宫旧址，可眼前呈现的却是一派断坦残壁、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
　　洛阳历经数朝，集天下荣耀于一身，也汇世间苍凉于此。每个朝代的覆灭或是叛乱，都要以大火焚城作为句号。几代的浮华已洗褪，只剩下断壁败瓦与长天秋水默然对晤。
　　孝文帝立马于故宫前，暗道：“多少帝王在此叱咤风云，指点江山。汉高祖刘邦在洛阳南宫分封天下时②何等意气风发，周公营造洛邑③文治武功，到如今全都尘归尘，土归土。跋扈将军④又如何？裹挟献帝⑤又如何？这些权倾朝野的王侯将相终不过也化为一堆白骨。晋室不修功德，宗庙社稷倾于一旦，千古洛阳竟荒毁成这个样子。”
　　孝文帝翻身下马，步行到故宫大殿。龙柱与宫墙早已坍圮的不见一砖一瓦，只残余几层台阶在风雨中慢慢被岁月蚕食。孝文帝迈着坚毅的步子走上台阶，环顾四周满是萧索的景象，不自觉吟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拓跋勰上前道：“皇上……”
　　孝文帝黯然摆摆手道：“回行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