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传》
第32节

作者: 马肉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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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好意思说?”
  梁布泉说着话就准备去拿桌上的油灯,“一年多没见着面,你不得好好给刘干娘尽孝?现在天还早着呢,和干娘唠会磕再走。这屋里太黑,我给你俩点上!”
  “别点灯了,就这么聊吧!”
  梁布泉刚摸着油灯,自己的胳膊就让一个干干巴巴,好像鸡爪子一样的手给攥住了,“老太太都习惯摸黑了,点灯的话呀,烫眼睛……”
  老太太虽说干瘦,但是手劲奇大,捏得梁布泉的腕子生疼。考虑到杜老四这一环,他只能把油灯先放下,却在这里头留个扣:他把灯盏里头的灯油漾出来一点,又从袖子里头扯了跟麻线,随手插在了桌上的灯油上面,只等着麻线吸饱了灯油,再找机会伺机而动。
  谁料在这黑暗里头,老太太的眼神比耗子都贼。
  梁布泉才刚把麻线插在灯油上,老太太就开口了:“四儿啊,你多长时间也不来,给干娘打扫打扫卫生,把地扫一扫,桌子擦一擦吧!”
  “得嘞!”
  杜老四刚要动身,梁布泉一把就给他按住了:“别,我给老祖宗收拾屋,你多陪干娘聊一会。别在地上跪着啊,去干娘炕上唠去,坐干娘身边,和老祖宗亲近亲近。”
  要不然说杜老四傻呢,他只要是打心眼里认可一个人,那人说啥他就听啥。
  梁布泉在钱二嫂家显出的那一身本事,就足够把他给震住了。也不怀疑他刘干娘一个小老太太,怎么可能在一年之内胖了那么多圈,拍拍腿上的灰,就真准备去刘干娘身边坐坐。
  老太太的身体一僵,刚准备说话,梁布泉却抢先开了口:“老太太,您介意在屋里头抽烟吗?”
  “抽烟?老太太不抽烟”
  现在屋里头,就只有杜老四一个糊涂蛋,梁布泉要烟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的其实是能把灯芯点着的火。

  这下反倒杜老四起疑了:“昨个我不是还叫金得海给您送了两包烟叶子吗?您咋的了,一个老烟枪,突然就不抽烟了呢?”
  老太太连忙咳嗽一通:“不是,我这最近啊……咳咳……感冒了,抽不了烟!”
  杜老四一看,我干娘咳嗽了这还了得,赶紧小跑着冲向刘干娘,准备给她拍拍背,顺顺气。
  黑暗里的梁布泉一手按在匕首上,当即就露出了一抹坏笑:老东西,跟老子玩这一手?你还嫩点!
  行走江湖,谣门骗术的门道他是跟着赵友忠学了个七七八八。撒谎骗人不难,但是要把每个谎都撒圆了,还叫谎话套着谎话,真话里面掺着假话让人看不出来,那就要靠本事了。
  他要烟点火,等的就是老太太自己往坑里跳:她兹要是一咳嗽,那个脑袋缺根弦的大孝子杜老四,肯定撒着欢地去给她顺气,这老太太的身体都肿胀成这样了,杜老四只要不是傻得冒烟,一摸就能摸得出来。
  即便老太太拿别的理由搪塞过去,不让梁布泉碰着烟火,他也能找个理由从屋里出去,在打房子外头给她的窗户打开。
  这叫狡兔三窟三头堵,你撒的谎越多就越容易露馅。
  梁布泉正想着呢,杜老四“妈呀”一声就算叫唤上了。
  “这啥玩意啊,咋还黏糊糊的!娘了个巴子的,咋这么臭呢!大兄弟,你把窗户打开,我娘这是咋的了!”
  窗帘“呼啦”一声,叫梁布泉给扯到地上。满屋子烟尘一下子腾空而起,呛得人止不住地咳嗽。
  经历过养尸宅的那一桩事,梁布泉已然不是最初那个啥也不懂的毛头小子了。扯下窗帘的一瞬间,就地打了个滚,猫腰缩在老太太家的门板后头,瞪圆了眼睛盯着老太太的方向,顺势从腰上拽出了那柄匕首。
  阳光像是箭一样从窗子外头斜射进来,那光隔着满屋子的烟尘和上了水锈的玻璃窗,已然没有了平常的暖意和热情,冷得像是水一样,漾着淡淡的蓝色。

  杜老四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傻呆呆地楞在床头,擎着个挂满了黄绿色黏浆的左手盯着他的干娘:枯草一样的头发,蜡油一般融化的臃肿的皮肤,刘老太太就活像一堆烂肉似的瘫在床上,也在用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盯着杜老四。
  那老太太在哭。
  “四哥,赶紧回来!”
  梁布泉一刀砍在桌子腿上,那泛着油光的木料溅了他一身的残屑,桌子晃悠了两下,匕首卡在木头里边拔不出来。
  这张桌子看起来应当是个老物件,经万人手,阳气充足。
  他本打算借着方桌的木料,临时做个机巧装置掩护杜老四撤退,只可惜胡子用的短刀匕首,比不上赵友忠的那柄锋利。他拔了几次,匕首像是铆在了桌子里一样,只得暂时撒开手,纵身撞向老太太家的木门。
  这扇木门看起来破破烂烂,竟然也是出奇的结实。
  梁布泉的肩膀几乎已经撞进了木门里头,但是随之而来,一股更大的力道将他又原原本本地弹了回去。梁布泉的肩颈胳膊一阵过了电似的酥麻,整个人七荤八素地摔在地上,看起来都叫人觉着疼。
  杜老四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一个箭步窜到梁布泉身边,抬手按在枪上,这枪就仿佛千斤之重。
  “娘,你咋的了!”
  他的声音发涩,这个平日里打家劫舍、拿杀人当饭吃的胡子,到了这时候竟然连枪都举不起来,“大兄弟,我娘咋变成这样了!这咋回事,我娘是不是让啥不干净的东西给上身了,你赶紧想想辙啊!”

  你娘早就死了。
  这句话悬在梁布泉嘴边,又让他生生地吞了回去。
  好在那老太太在床上坐得还算老实,满屋子的尘烟透着斜阳的照射,就好像深空下星星点点的渔火,梁布泉竟在恍惚中觉得这个画面还挺美的。
  他七荤八素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上下的骨头像是被人拿铁锤砸过一样的疼,千言万语,只憋出一句话:“这是野婆,不是你娘了。”
  关于野婆的传闻,梁布泉多半是从赵友忠嘴里听来的。

  他原本以为野婆这种东西,就和化骨蛇王、白嘴黄皮子一样,是深山老林里头天生天养的怪物,从来未成想过这怪物竟然是人变的。
  对于【佛顶珠】这一伙胡子,梁布泉在心里头并没有太多的反感,但也不至于因为吃了他们两块肉,喝了他们一碗酒,就真到了肯为他们卖命的地步。
  绺子里的这帮家伙,说到底,还是群为了钱财伙食杀人越货,视人命如草芥一般的魔头。他从始至终都觉得绺子里的事是一趟浑水,他一个奔着闯关东,想赚大钱的小老百姓,做不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这里头的人是死是活,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毕竟这个年月里,不该死而死了的人天天都有,他连自己都管不过来呢,哪有闲心照管别人的死活?
  梁布泉一直拿眼睛瞥着嵌在桌子腿里面的短刀,没有就地把杜老四扔下自己逃跑,只是因为这一个野婆不至于在绺子里翻起天来。杜老四如果死在这了,梁布泉要面对的就是一大票藏在暗处,时刻准备除掉他再翻天造反的叛徒。
  他而言,一个人逃跑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直到这时候,梁布泉才想明白,为啥赵友忠把那柄鹰嘴匕首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要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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