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二:饕餮》
第7节

作者: 影洛芜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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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点点头,他在我耳后吹了一口气,空气里顿时燥热起来,这点本事,倒和我家二丫头很像呢……莫非是老二来了?我有点惊惶地四下张望,并没有其他龙,也许是错觉。
  而筝前少女微抬了头,一双清水盈盈的眼定定地看着质子:“公子要与我一较高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就仿佛珍珠从极高的地方落下来,一颗一颗都落在玉盘里,凝而不碎,又或者是金铃挂在树林里,风吹过去,琳琅地响,但是一丝不乱。
  当时我微微一怔,质子已经应道:“是,我欲与姑娘一比高下。”
  少女没有说话,但是目中有讥诮之意,那应该长久以来积累的信心——所有的人都说她好,夸她天下无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能积累出这样强大的信心。

  别问我为啥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这个表情和我家老二实在太像了,如果不是她身上一点龙的味道都没有,我一定会怀疑是老爹派她出来抓我回去。
  “那么……开始吧。”少女轻轻地说,一个字一个字,落满地的珍珠。
  纤秀的手放在筝丝之上,一动,便有极遥远的声音从她的指上流出,极远极远,远到我不能看清楚的慌野,茫茫的白雾茫茫地弥漫开来,那声音就在这雾中向我们靠近,一点一点地靠近,一点一点的清晰,犹如一个绝世的女子怀抱长筝姗姗而来,每一步落下都能看清楚一分:也许是眉,眉如远山,也许是眼,眼如秋水,也许是唇,唇如啖血,然后是尖俏丽的下颌,以白雪喻之,白雪不及它温润,以美玉作比,美玉没有她的光泽。

  纤指缠于琴上,如落花飘过,如长风呜咽,如细雨含愁,无边无际,茫茫不知其所来,茫茫不知其所终。
  忽然异军突起,到最高之处忽又婉转变调,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如一线银索向极高之处抛去,以顶峰为底,一波越过一波,一浪高过一浪,直到与天相接之处,人都以为再无可上,偏又借风而去,直上九千里,似要与苍天一较高下,到此,不仅听筝的人,连弹筝的人都仿佛被那九天之上的奇险所震慑,屏气凝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极静极静之处,那银索从九天之上忽然下坠、下坠,就如同星辰陨落。每一个音符出来,都以为已经到最低的地方,不想那声音仍然在低,越来越低,白茫茫的云,莽莽苍苍的陆地,然后是浩浩淼淼的水,再低,更低一些,低到黄泉之下,艳红的花开满了火照之路,白衣的孟婆守在奈何桥边,有无数幽怨暗生。
  等等……这孟婆为啥子这样眼熟?我定睛一看:哎哟,不是我老爹是谁?登时面白如纸,有人握住我的手说:别怕。
  很轻的两个字,却将我从魔障中破了出来,我转眼,低声道:“公子……”
  他微笑,说:“无碍。”放开我的手,拊掌道:“姑娘果然筝技超群,但是我有一点看法。”
  少女停了筝,轻启朱唇:“公子但说无妨。”

  质子笑道:“单以筝技论,姑娘确实已经登峰造极,天下虽大,再无第二人能够超越,怪不得姑娘有胆气与我一较高下。”
  “公子过奖。”仍然是冰凉如水,这个少女,仿佛广寒宫的一块冰,便是将火焰山翻过来,也不能让她暖上半分:“这样说的意思,是不是,公子输了?”
  她说得没有错,连质子都已经承认他筝技无双,无人能及,不是认输是什么?
  但是质子只笑一笑,道:“小淘肯将自身押上,成全我的赌意,我便是自知技不如人,也不能不与姑娘比上一比。”
  那少女便起身道:“愿听公子妙奏。”
  质子也不客气,走至秦筝之前,凝视一刻,忽然信手一扯,竟将筝上十二弦拉断了十一根。嬴风见此,忍不住惊叫出声。而质子抬头来,露齿一笑,道:“小淘,你听着,这首曲子,我是弹给你的。”

  我呆呆地“恩”了一声,不明白他说弹给我听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给我一打糕点,我可以慢慢吃,给我一张画,我可以长久地保存,可是一支曲子,过耳就忘掉啦——我又不会弹筝。
  可是心里隐隐的欢喜,那是我无法明白的一种情绪。
  只有一根弦,但是质子的手才一触到,忽然就变了。
  那仿佛是织女手上的梭,一来一去之间涌出大片的云霞,或洁白如新雪,或鲜红如血,或如山泉清澈,或如海面广袤,变化万端,我猜不出下一刻会涌出什么颜色,什么姿态,不知道前一刻消失的是白云还是苍狗,不知道正在凋谢的是牡丹还是青莲,只觉得那手指所拨弄的是我的心弦,那弦上涌动的,是我的血液,那故事里说唱的是我这一千年里的欢喜与悲哀,是这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生命,是我永远填不饱的肚皮……这样熟悉的韵律,原来他就是我从西海出来的那一日,在海边上弹筝的那个人啊,我找了这个久,这样大这样大的一个世界,茫茫人海,终于让我找到他,我觉得眼睛里极酸极涩,我强撑着不要掉眼泪,不要掉眼泪……但是眼泪仍然汹涌地涌了出来。

  干旱了一整个秋天的邯郸忽然降了倾盆大雨。
  所有人都惊了个呆,长安君甚至走到那雨里面去,任雨水冲刷他枯老如树皮的脸,连白衣少女也忍不住动容,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喃喃只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雨收云散,日游神在云层之上急得直跳脚:“该死的小龙,叫你哭的时候不哭,不让你哭的时候你倒哭得起劲。”
  我忿忿白了他一眼:“你啥时候叫我哭了?”
  日游神不敢下云层来与我理论,嗖地一下就没了影。其实天上神仙也有顶难缠的,不过日游神倒是好对付,自从百年前我一口气吃了他三十九头坐骑,他看见我的影子都怕。
  可见……呃,我是说其实,吃得多也是有好处的。

  质子罢手,凝神看住白衣少女,问道:“姑娘以为如何?”
  “我的筝动人,还只是凡间之音,公子的筝,感动的是天地,合仙音之数,我自愧不如,公子赢了。”白衣少女说得极为坦然,但是目中亦有一丝黯然之色。
  等等等等……什么叫“感动的是天地”?难道说的是这场雨?我吸吸鼻子:嘿,这是他的功劳吗?是我的功劳呢。
  我在一旁腹诽,质子充耳不闻,只道:“如此,我们的赌约还请长安君做个见证。”
  白衣少女道:“不必,公子容我回去禀明主人,就可以移至公子府上,介时还想向公子请教,为何我的筝技到这种地步,仍不能胜过公子。”

  当下不容质子作答,行礼而去,袅袅娉婷的身影,一转弯,就不见了。
  “醒醒、醒醒!”质子摇着我的肩把我从美女的背影中喊醒来:“丫头,我们赢了,给个面子,笑一笑撒。”
  我扯扯嘴角,算是笑过——谁刚大哭一场,转眼就能笑啊,质子真是个混蛋——我说:“公子,我先前听你说,要是她赢了,我就到长安君府上做奴婢,如果你赢了……喂,咱们有什么好处啊?”
  “如果我赢了,长安君就要答应将朱姬送给我。”
  “送给你?”我下巴都掉了:“又多一张嘴吃饭,你养得起吗?”

  长安君瞠目结舌,嬴风只摇一摇头:“丫头,你没救了。”
  到长安君府上蹭过饭,打道回府的时候,嬴风问长安君要了那张秦筝,我这才想起,本来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也是这张筝,结果倒把它给忘了。
  但是觑着质子的神色,倒是不很在意的样子,我和质子坐在车上,没事就拨弄拨弄那仅有的一根弦,质子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在想,你为啥把弦都弄断呢?好好的一张筝……可惜的。”
  他抚着我的发说:“不以独弦,显不出我的本事。”
  “你的本事?”
  质子干笑一声:“你不懂……不懂有不懂的好处。”

  是这样吗?
  我拎着筝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筝板被磨得非常光滑,也许是日日都有人弹奏的缘故。在落入吕不韦手中之前,它应该陪了他很长很长的时间吧,不管白天黑夜,弦上跳跃的,是他远方的家乡,或者是孤苦无依的岁月……可是有一日,他可以毫不怜惜将筝丝拉断,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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