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今夜没骚动》
第32节

作者: 秋思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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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刘姐就是在那个季节,在疯仙老棱上那油菜花地头跳跃……
  那时候,寨子里有不少我家那样的假四合院,有不多的周家那类真四合院;有土墙蓝瓦的门房、厦房和“三椽楼房”,有地面铺青砖的“五椽厅房”,也有篱笆院内的茅屋。
  很多四合院后或茅屋前都有葡萄架,葡萄架下有青石桌凳。青石桌下卧一条正闭眼打瞌睡或睁眼吐舌头的黄狗;青石凳上坐一位白须老爷爷或银发老奶奶给绕膝的小孩们讲鬼妖故事。
  四合院或篱笆院外是古街道;古街道东西正中处是古祠堂;古祠堂对面是古戏楼。
  那曾经与古戏楼遥相呼应的东、西、南、北四面城门楼已不复存在,但残缺的城墙及城河与旧貌相差无几。城墙外的枪眼洞里,还能挖出子丨弹丨头。城河深深的绿水里,还有人捕到一条五尺长的大青鱼精用板车拉回家了。

  那时从西城河外再往西走,或者往西南、往西北走,就有涝河、泥河、沙河。条条河里都有很多鱼群、螃蟹、螺蛳、贝壳、黄鳝和鳖。
  可人要到涝河边,得先翻过堤堰,再穿过堤堰外的杂树林。
  一钻进杂树林,人头顶就有叽叽喳喳、五颜六色的鸟,脚下草丛里有蛇、青蛙、蛤蟆、黄鼠和黄鼠狼,土黄色的野兔子偶尔穿过草丛时像飞一样,蝴蝶、蜻蜓更多,但蟋蟀在那个季节还没生出翅膀还不会唱歌。我见过一条五花蛇阴险的躲在一丛紫穗槐下,它没吞到蹦得很快、很矫捷的青蛙,却把一只笨呼呼爬得很慢的癞蛤蟆吸进肚子里了,于是那蛇头后面,就鼓起小孩拳头大的疙瘩。而机敏的青蛙成群蹦出杂树林,卟咚、卟咚、卟咚,个个争先恐后扎进涝河里。

  青蛙一钻进水,连空中正盘旋、正虎视眈眈觊觎它们的老鹰也无奈而绝望了。
  不过河面上空盘旋得更多的还是夹鱼郎,它们常常箭也似一猛子俯冲进水里!再从水里斜穿到空中,喙间就有银亮的小鱼在白云下摇头摆尾颤动……但夹鱼郎只夹小鱼不夹青蛙。
  夹鱼郎夹着颤动的小鱼飞过涝河对面宽阔的渭河板(河床里的沙滩),飞过渭河河面,飞向对面河西庄那边去了。
  石浪老说,会夹鱼的夹鱼郎都是公的,公夹鱼郎把鱼夹回去给它媳妇母夹鱼郎吃。
  但我和张吉顺、牛三旺从来都坚持说:母夹鱼郎也会夹鱼!公夹鱼郎跟母夹鱼郎一起夹小鱼喂它们夹鱼郎娃呢。
  夹鱼郎夹着小鱼飞过渭河板时,河床浅水洼里的白鹳就伸长脖子冲空中叫。
  我总是听不懂白鹳在叫什么?但我知道白鹳也吃水洼里的小鱼,所以我想,白鹳肯定不是可怜小鱼,它们可能是羡慕夹鱼郎的本事,也可能是惭愧自己无能……

  那时候下游不远处的疯仙老棱上,疯仙老人常站在陡峭的棱顶边沿,冲对岸的河西庄吼唱疯歌。
  疯仙老人有时用贼好听的嗓门唱“花花子歌”;那嗓音一高亢雄壮,就穿插吆喝、旁白和狂放的笑;那嗓音一忧伤凄凉,穿插的旁白、叹息又像女人在夜里拖长嗓子哭泣。寨里的老人们说,刚成头(结婚)的小两口要把疯仙人的花花歌全听明白,俩人就一辈子恩恩爱爱不多犯口角,犯了口角也是打是亲、骂是爱。
  疯仙老人有时也平声平调唱民谚民谣,唱季节、时令、雨水、风雪、播种、收获等,还唱中医里的阴和阳及水、木、火、土、金。老人们说,我们“野人”先祖早几茬人,就是听那时的疯仙人咋唱就咋种庄稼;甚至连人生病采啥草药,咋样熬药,咋样服用,都是按疯仙老人唱的办。于是簸箕地就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军户寨700年后就成东陵渭河南最大的千户村了。

  ……
  记忆是汹涌的涛,而不是缕缕的烟。
  那个油菜花气息弥漫的季节哦,我8岁的眼睛看世界,我们簸箕地的确是美轮美奂的画,是神秘得动人魂魄的童话。
  那时候尽管过了饥饿年月才两三年,但孩子们还是相信老师跟寨里干部们说的话,相信军户寨跟全中国一样,离梦里那个要啥有啥、按需供给的共产主义天堂正愈来愈近!
  我的小脑瓜里,那时已被很多朦胧而曼妙的伟大信念装得满满当当;我把几年前狗口夺食、敲骨吸髓、挨我母亲耳光等不愉快的事全忘得一干二净。我把高粱面窝窝头,想象成共产主义的肥肉块块,就大口大口吃得真香;我把玉米粥,想象成共产主义的臊子面,就哧溜溜吸得很快。我还悲悯的联想到美帝国主义国家里正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他们被资本家剥削压迫得真可怜哪!

  那时,我把我大哥进城上中学后丢在家的小学语文课本全读过,有一篇课文我记得清晰。那课文讲,在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国家,有一个黑人男孩,年龄好像比我大几岁,名字叫啥“比”我想不起了。那黑人男孩的脸当然很黑,但却有一口很白、很白的牙齿,那牙齿从来不用刷就很白、很白;牙跟黑脸一比,显得更白、更白!噢,700年前我们“野人”先祖就是脸比各古庄老堡人黑,牙就显得更白了。可是那黑人男孩却偏偏因为一口白牙齿招来了杀身之祸!灾祸是一个专门造牙膏剥削劳动人民的资本家引发的,那资本家逼黑人男孩给脖子上挂一块木牌,木牌上写一行醒目大字:

  “我的牙齿为什么这样白?因为我天天用美丽牌牙膏刷牙!”
  奸诈狡猾的资本家呀,他用黑人男孩的白牙齿骗人呢!因为那资本家造的牙膏就是美丽牌。
  我的小脑瓜里那时当然还没有“广告”和“假冒伪劣”这样的词,可广告的好处和假冒伪劣的不好,我那时已完全懂。我父亲每带我到东庄集上或东陵城卖木器时,回回都叫我在一张张小纸片上,用我那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出每件木器啥木料做的,卖多少钱;我父亲当时给我口述的“经典广告词”我年过半百后仍记忆犹新:
  “东西实在,价钱便宜!”
  可那8字广告语中间的逗号和后面的感叹号,却绝对是我当时增加的“创意”。

  最重要的是:我父亲让我给纸片上写的广告词,都是真话;而美帝国主义那个牙膏资本家给木牌上写的,是骗人的美国鬼子话——那黑人男孩“啥比”根本就不刷牙,他的白牙跟资本家造的狗屁牌牙膏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个牙膏资本家命令男孩“啥比”把木牌挂脖子上后,就命令男孩每天从早到晚在大街上走;男孩走得头昏眼花,筋疲力尽,可万恶的资本家只给男孩一点点、一点点钱,那点钱只够男孩买一点点、一点点猪狗食吃。
  后来,另一个也是造牙膏的资本家更狠毒!他看美丽牌牙膏卖得快,看他造的啥啥牌(也记不起了)牙膏卖不出去,就生气了,就派人敲掉了可怜的黑人男孩“啥比”一口白牙!
  黑人男孩“啥比”没有白牙后,那个造美丽牌牙膏的资本家就不要“啥比”了,黑心的资本家连那一点点、一点点钱也不花了;我后来当然懂得,那种情况就叫“解雇”、“失业”或“下岗”。
  再下来呢?黑人男孩“啥比”就开始忍饥挨饿,乞讨流浪。
  再下来呢?黑人男孩“啥比”又被人打死抛到河里,尸体在水面上漂流……
  那条河叫啥啥啥河我也想不起来了,反正发生在美帝国主义国家这悲惨故事也就完了。
  这故事那时曾让我泪流满面……

  我义愤填膺的和张吉顺、牛三旺、石浪他们多次“策划”:要把咱中国1964年爆炸成功的原子丨弹丨使劲往美国扔!
  我说,咱给美国最少扔两颗,一颗对准那个造美丽牌牙膏的资本家,一颗对准那个派人把“啥比”牙齿敲掉的资本家!
  张吉顺说,其实最主要、最主要的敌人,是美国总统约翰逊!所以给美国最少要扔三颗原子丨弹丨,最大的一颗,必须对准约翰逊的高鼻子!
  牛三旺说,给苏修的赫鲁晓夫也要留一颗,苏修把咱国造原子丨弹丨的图纸都拿走咧,还趁咱国正遭年馑时候逼咱国还债,叫咱国饿死那么多人!(当时老师在思品课上常这么讲)
  石浪说,但是给美帝、苏修的原子丨弹丨也不能扔得太多,不能把他们的白米、细面、猪肉、牛肉、羊肉都炸坏,咱关键要的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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