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今夜没骚动》
第28节

作者: 秋思混沌
收藏本书TXT下载
  天井后面那三间正房与前面三间门房遥相呼应,比前面的偏厦房当然气势而宽敞得多,且略显庭院深深的味;因正房空中有厚木板隔的顶楼,楼上有放玉米的粗粮囤子和放麦子的细粮囤子。那种有木板楼的房,你们那一带人就称“楼房”,可那个“楼”字与当今水泥楼房那个“楼”字含意大相径庭。你清楚记得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一个庄户人家有无“楼房”,始终是那人家家境是否殷实的基本标志,在土改前,“楼房”则与其拥有的土地亩数和牲口头数并列为硬指标;如果哪家人连“楼房”都盖不了,连一座“寒碜的假四合院”面子都撑不起,那在军户寨城墙里就不可能被冠以姓氏称“X家”了。比如张吉顺家有四合院时被称为张家,可他太爷为寻离家出走的他爷而卖了四合院后,寨里人就把“张家”改称为“张老汉家”,待张吉顺他太爷和他太婆相继过世,“张老汉家”又被改称为“张寡妇家”了。再比如牛三旺他爷牛老担子和他爸牛二担子,据说当年卖油饼也攒了些暗钱,但因他家土改前一直住在东城门楼里,就老是被寨里人称为“逃难客”、“河南担”、“看城门楼的”、“卖油饼的”、“东城门楼骚女人那里”,等等吧,军户寨人给牛三旺家送的称谓最多。石浪家当年一直被寨人私下称“西路土匪”,可寨人当面又把石浪他爷跟他爸恭恭敬敬称“石老大”。那时候你家就因为有那寒碜的假四合院,早些年又有三十多亩地,有一条黄牛和一头毛驴,所以就一直被称为“小家人陈家”,简称“陈家”,算是能冠以姓氏称“陈家”了;不过你父亲土改后一直庆幸你爷在民国末年跟人打官司卖了黄牛和十几亩地,所以你家土改时才定了富裕中农成分而不是富农。可其实就是在后来的十年文丨革丨中,你大哥、你二哥能适龄娶上满意的媳妇,那座寒碜的四合院依然是极重要的筹码——乡里人永远都是最看实际的啊。你大嫂夏小芳婚前在太公庄业余剧团演过《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本来早见过你大哥,也知道你大哥是高中文化并当了民办教师,但她和她妈为啥还要让媒人领着到你家相亲?那就是来“相”你家那座准四合院的。你大嫂婚后曾笑着给你大哥如实“招供”:头一回进你家四合院那阵,看你家阴森森腿都打颤,简直像个地主家!还有你妈,一看也像个厉害的地主婆!咯咯咯,那阵简直吓死我咧!你大嫂说你家像个地主家那句话,竟然在1970年8月被第一次来你家的孔茹雪也脱口而出说过;不过孔茹雪那天没遇到你母亲那个“地主婆”,接待她的是慈祥之极的你祖母;而那天腿老打颤的是你,不是孔茹雪。

  你家“楼房”后面东西两侧的正房,又被你那“地主女人”母亲分出“上、下”,东侧“上正房”住你祖母,西侧“下正房”住你父母;你母亲对“上、下、正、偏”之类极其讲究。两间正房前面的一少半空间及中央的通间过道连成一片,就构成正房的中庭;你母亲给全家“庭训”或“降旨”时就在这中庭进行,她坐的太师椅和八仙桌,也被她规定了“法定”位置:靠东侧你祖母那“上正房”墙壁摆放。呵呵,你母亲那天让你父亲用牛皮绳捆你时,就捆在这中庭的明柱上呢。

  不过,1965年那个油菜花开的季节,你夜里躺在你祖母那“上正房”的炕上时,心里想的却只是那间东偏厦房里的小刘姐。你还清楚记得,那天是后半夜开始下雨的……
  那场雨从后半夜一直下到第二天下午才停,西天边随即又出太阳了,太阳周围,还露出来一圈陈明礼以前很少见过的彩虹。
  小刘姐心急火燎要到疯仙老棱上去看“长河落日圆”!但她又怕狗,就叫明礼带路掩护。
  明礼路上纠正小刘姐的“错误说法”,他说村外的河叫渭河,不叫“长河”!小刘姐就咯咯咯、咯咯咯笑……
  那脆生生银铃铛似的笑声,陈明礼多年后一直记忆犹新。
  小刘姐笑着,就给明礼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唐诗里的句子,那17岁的女高中生还双手比划着一字一字讲两句诗的意思。那时,二年级学生眼前就清晰地凸现出那唐诗里的画面来……
  明礼只是不知:那“塞外边关”离军户寨有多远?那边关上的“大漠”,该比旱季的渭河滩大得多吧?还有“大漠”上“直”的“孤烟”,要是跟军户寨屋脊、树梢上弯弯曲曲的炊烟比,哪里的烟更好看呢?
  8岁的“诗人”想:一股直直的孤零零的烟,肯定没有军户寨屋脊、树梢上弯弯绕绕的炊烟好看!军户寨的炊烟飘过屋脊,飘过树梢,在寨子上空钻到白云肚子里去时,那才好看哪!

  不过明礼不服小刘姐实在不行,人家读过唐诗,他没读过。
  明礼和小刘姐牵手走出寨子“西城门”那个豁口一段后,团支书却从身后追上来喊住小刘姐。团支书说,今天正好有空,可以和小刘姐到河边谈谈“工作方面的事”;他还很客气的让陈明礼先找别的孩子去玩。那时还没等明礼恼火,小刘姐就先拉下脸了:谈工作孩子听听怕什么?咋能这样扫孩子兴?!
  小刘姐照样牵明礼往前走。
  团支书又喊,这一回他脸色严肃了;他问小刘姐的思想总结为什么还没交?说全班就差几个人没交了!雨后不能下地,你本来该……
  小刘姐不等团支书把话说完,就阴了脸牵明礼掉头往回走。
  那讨厌的团支书又挤在小刘姐另一侧,硬跟他们并肩往回走,他对小刘姐喋喋不休说,其实我们来军户寨,不是要看什么雨后彩虹、长河落日,我们要在运动中经风雨、见世面,要珍惜这样的机会……
  小刘姐终于不耐烦的打断那嗡嗡声:别说了好不好?!我回去就写思想总结,晚上就交!

  明礼也冲那团支书吼:你走路离姐姐远一点!你把我们快挤到水沟里了!
  明礼那声吼其实在喉咙眼憋好一阵了!那讨厌的家伙说话就说话嘛,身子却老往小刘姐身上靠?而小刘姐明明想跟他保持距离,于是就往明礼身上靠,这就把明礼挤到正流着积水的路旁小沟边上……
  小刘姐那天进门前,又在门前那对小石狮旁站住,又忍不住掉头看西天边的彩虹和落日;坐进房间后,小刘姐还是看窗外西边的天空。这期间团支书又到她房间来过一次,他问小刘同学写总结有困难没?意思是他可提供帮助。可他屁股刚挨炕沿还没落座,小刘姐就手捂耳朵、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行、不行!有人在旁边我一个字也写不了!我没问题要请教,没有!
  团支书只好一脸尴尬出门。

  明礼那时就站在小刘姐门外的屋檐下,他把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亲爱的小刘姐把团支书轰出门后,这8岁的“大男人”兴奋得简直要蹦起来!
  小刘姐轰走团支书后,又赶快对门外的明礼用唱歌般的嗓门喊:明——礼——!帮姐站岗,别让鸡呀什么的跑进来干扰姐!
  明礼的应声那一刻异常洪亮:没——麻——达——!
  8岁的“男子汉”冲口而出的军户寨土话,把小刘姐逗得伏到桌上又是一长串咯咯咯、咯咯咯笑……
  不过更好笑的是从那时起,小刘姐和明礼两人秘而不宣的暗语中,那团支书的代号就成“鸡”了。只要“鸡”在小刘姐窗外或门外窥探,小刘姐就会向她的“男子汉”求援:明——礼——!给姐站岗,别让鸡跑进来哟!!
  “护花者”的声音自然永远洪亮:没——麻——达——!
  在8岁的“男子汉”看来,防“鸡”工作无疑是他义不容辞的神圣职责!
  “鸡”那天下午的干扰终于不再有了,而“防鸡”、“护花”者却发现:小刘姐仍两肘撑桌,双手托腮,四目(包括眼镜)瞪桌上纸,钢笔帽噙嘴里咬得格格响,半天却就是不写……
  明礼偷笑:读过唐诗的小刘姐,也跟他在教室一模一样嘛!想来那“思想总结”肯定比算术应用题和唐诗难!八成跟他们思品老师讲的“性质”和“矛盾”都一样难了。

  窗内光线已开始暗淡。小刘姐还没动笔。
  明礼也不敢打搅小刘姐的“重大问题”,他只能在心里诅咒那该死的团支书,是他给小刘姐出了这么难的“思想总结”题!明礼那时真希望团支书快快、快快滚!尽管这8岁男子汉对“吃醋”、“排他”、“情敌”等成人世界里复杂的词语那时还一窍不通。
  明礼那天站在屋檐下,看西天边彩虹渐渐消失,看橘红色太阳慢慢跌落到遥远的西山尖。他知道要站在疯仙老棱上,就能看见太阳像火球一样钻进河西庄的树梢里,树梢被烧红了,却不起火;道道炊烟就在烧红的树梢和屋脊间往上升,飘飘绕绕,拐着弯儿往上升;升到高空,就被红妖怪一样的云朵一丝丝吸到肚子里去了……
  可那炊烟,那红妖怪云,小刘姐都没法看见了!
  作为军户寨的主人,或者说那美景的主人,痴情的“陈先生”已无法对他的异性偶像来炫耀了!他只能等亲爱的“她”忙完“重大问题”,再用自己掌握的贫乏词汇口头描述了。可他又不懂唐诗,他不会把军户寨比唐诗还好看的景色讲得像唐诗那样好,这在“她”面前可真是丢人现眼的大事啊!那时在8岁的“陈先生”心里,已经把“意中人”称“她”而不称小刘姐了。

  所幸那天吃晚饭时,“鸡”又照例到社员家吃“派饭”去了。而小刘姐就再也控制不住“小资产阶级情调”了,她牵上明礼飞步直奔疯仙老棱……
  在雨后的疯仙老棱上,在一丛丛枸杞、酸枣、灌木化的榆树枝丫间,在满棱野草野花中,在老棱高地上沁人心脾的油菜花气息里,小刘姐像兔子一样蹦跳,像鸟儿一样扑棱;她一会儿手指河西庄上空已暗红得快消失殆尽的晚霞余辉感叹,一会儿又对军户寨屋脊、树梢上开始稀散的炊烟兴奋呐喊;最后,她很满足的笑了:够了、够了!没看到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却看了古寨炊烟和渭河晚霞。

  那天最叫明礼佩服的是,小刘姐还当即把军户寨跟渭河也编成“唐诗”了:
  古寨炊烟散
  渭河晚霞暗
  这个小刘姐呀,人咋能不服嘛?!
  (待续)

日期:2010-03-26 22:48:37

  (第五章之三)
  回忆45年前那个油菜花开的季节,你总觉得军户寨那时仍古风犹存。四合院、古街道、古祠堂、古戏楼、古城墙、古城河……大都是你至今仍难忘的旧貌,而不是如今那一片稠密杂乱的水泥丛林。
请按 Ctrl+D 将本页加入书签
提意见或您需要哪些图书的全集整理?
上一节目录下一节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