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稚越发不懂萧让对这个案子到底是什么态度。
“张律你自己也说了——院方人员当时用了不到十秒的时间提醒李先生要看清楚手术的意外情况。”
张旭没被对方律师绕进去,再次重复:“即便李先生当初了解了助产的风险,并表示不能接受,那产钳助产这个举措,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对方律师没吭声。
张旭怒道:“你们这不是同意书,是通知书!”
他之后又提供了心理医生的证词,证明李先生在当时紧急的情况下,很难去对助产方式及其后果做出正确的判断。
他在确同意书上签字,也可以说意义不大。
双方就这点争持不下。
但对方律师引用大量医学相关的法律来证明医院的流程是合法的。
宁稚不服,忍不住开口:“手术同意书只是起到告知病人和家属的作用,而非让病人及家属承担责任。如果是医疗上的事故……”
话没说完,就被张旭打断:“宁稚!”
对方律师登时顺水推舟道:“这位宁律师说的没错,如果是医疗上的事故,那就得进行调查。这样吧,咱们也别墨迹了,直接走诉讼。”
宁稚意外,看向张旭。
她之前的判断——医院是怕诉讼的。
这起案子一旦走诉讼,公开审理,势必要影响医院的名声,医院肯定不想诉讼——这也许对王女士索要赔偿有益。
可现在对方律师竟然主张诉讼?
张旭神色不好。
对方律师看着王女士:“一旦走诉讼,整个案子拉锯下来,时间单位有可能以“年”计算。我们是不怕开庭的,妇佳医院完全有能力陪你们耗到底。”
王女士当即崩溃,哭道:“不行!我孩子等不了了!他每天都要做康复,我们需要钱为他做康复!”
宁稚心脏忽地一紧,才发现这个案子的诡异之处。
先前她猜医院怕诉讼,所以收买萧让,让他想办法把这个案子扼杀在协商阶段。
可现在看来,他们……
似乎在赌孩子的时间和王女士一家的心态!
这种案子,来来回回拉锯个两三年都有可能,在判决下来之前,王女士是拿不到赔偿的,他们恐怕早就知悉了王女士一家的经济状况,深知王女士一家等不起,所以现在主动要求走诉讼。
他们不是不怕诉讼,而是认为王女士根本无法诉讼!
宁稚曾经信心十足的角度,在时间面前,毫无胜算。
颓势已现。
对方律师笑道:“医院也很同情王女士一家的遭遇,出于人道主义,愿意给出八万元的抚恤金。咱们今天就把协议签了,钱立刻打到王女士银行卡。”
王女士一听,立即扭头看张旭和宁稚,双眼通红地问:“萧律不是说不会低于十万元吗?怎么是八万?”
张旭面露难色。
先前准备好的策略都被打乱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跟律助使了个眼色,出去外头打电话。
萧让这会儿正在江睿的办公室品茶,接到张旭的电话,得知宁稚不仅偷偷参与案子,还破坏了原本就定好的策略,有点烦躁。
闭眼深呼吸一记,简单交代张旭:“没事,让她签,不影响后续。”说完,又沉声补充道:“看着宁稚,别让她乱来,做好视频记录。”
挂上电话,重新拿起茶杯,喝一口茶。
江睿挑眉看他一眼,笑问:“怎么?小助理又闯祸了?当初把她要过来当助理,是看上她了?”
萧让喝着茶,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另一边,张旭回到会议室。
对方律师正在给王女士施压。
“这么说吧——妇佳医院给的底线是十五万元,但今天协商下来,我们认为八万元是最合理的。如果今天不签字,几天后,八万元可能变成五万元。”
他们抓到王女士急需用钱、无法再等诉讼而毫无底线地往下压价。
王女士泪流满面地望着宁稚,一个劲地摇头,牙齿紧紧地咬着唇,绝望的双眸仿佛在说——我的孩子想活下去,我们一家都想活下去,帮帮我们!
宁稚看着她怀中酣睡的孩子,捏紧了拳头。
对方律师继续对王女士施压:“我劝你们今天把协议签了,否则之后每推迟一天,都会减去一万元,一直到最后,一毛都没有。”
王女士崩溃大喊:“我签!我签!”
对方律师立即丢了协议书过来。
王女士抱着怀中的宝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宁稚也落下了眼泪。
她很清楚王女士即便接受了这八万元的补偿,也只是能多活一个月。
而她不接受补偿,选择诉讼,也许很快就活不下去。
太难了。
宁稚喉咙哽得难受,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砸,只能埋头整理材料。
眼泪落在材料纸上,她赶紧拿出纸巾擦。
生怕把上头的字擦没了,轻轻地按着,按完又认真看了看,确认上头的字迹还在。
这是一份医嘱,上头有时间戳,详细记录了王女士从入院到出院的所有明细。
被眼泪沾湿的那条,刚好就是王女士进产房的时间。
上头记录着:
8:00开全十指;
11:50送入产房;
13:10通过产钳助产的方式娩下一男婴。
也就是说——
从王女士开全十指,到宝宝娩出,这中间经历了5小时10分钟。
宁稚耳边忽然闪过一句话:“产妇开全十指后,应当控制在两个小时内将婴儿娩出,否则会有宫内窘迫、窒息的危险……”
两小时就应娩出婴儿,而妇佳医院却用了五小时不止!
宁稚震惊地望向王女士。
她握着黑色水笔的手,发着抖,正要往赔偿协议上签名。
宁稚站起身,喊道:“别签!王女士您别签!”
众人都看了过来。
王女士嘴唇打着颤,通红的眼睛绝望地看着宁稚,向她求助。
她已是毫无办法,宁稚的出声,就像对她抛去了一根救命稻草。
宁稚拿出手机,拍下发现关键证据的那页医嘱,然后把医嘱副本丢到对面去。
对方律师接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宁稚气得人都站不稳了,怒道:“王女士于八点开全十指,十二点进入产房,十三点十分才娩下孩子!第二产程长达五小时十分钟!”
王女士不懂这个时间段意味着什么,只怔怔地望着宁稚,喃喃道:
“是的,当时我已经开全十指,但一直生不出来,只有一个助产士偶尔进来,还跟我老公说——我不懂得用力,让我自己先学着用力……后来到快十二点了,才有一位年纪大一些的医生冲进来,大喊着说已经过去四小时了,怎么还没送进产房?”
宁稚没有生过孩子,但对生育这件事并非一无所知。
就在半年前,她的闺蜜刚进产房生孩子,当时她全程陪伴左右。
将闺蜜的分娩过程与王女士的相对比,宁稚才意识到这个案子,妇佳医院失责的地方在哪里。
争议点不应该是紧急通知产钳助产,或者助产方式伤及孩子的大脑,而是惨无人道的第二产程延长导致的新生儿缺氧性脑病!
她愤怒地看着坐在对面、一脸无所谓的产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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