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少男少女间的残酷青春》
第7节

作者: 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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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雪娇哭起来很吓人,埋着头号,尖响从胳膊缝里往外钻。其实我也不敢怎么欺负他,同学们都知道他爸是丨警丨察,我见过一次,长得挺瘆人。我怕冯雪娇喊她爸爸来揍我,跟她说了句对不起。她哭了没一会儿,可能累了,重新坐直身子不理我,夺过我的铅笔盒倒了个底朝天,挨个儿把每根自动铅笔的笔芯都抽出戳折,每支钢笔尖戳弯。我不明白她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我猜可能她知道了我爸妈当时都已经下岗,求他们重新给我买一盒笔我可能会挨揍。就在此时,老范儿突然走进教室,可以说是蹿进来的,吓了所有同学一跳,冯雪娇也不哭了。关键是,那堂不是他的课,是生理与卫生,而且他的脸色比黄姝转学来那天还难看。老范儿是他的外号,听说是家长给起的。因为他来小学教语文之前,在大北监狱当过三年狱警,看过“老犯儿”。至于一个狱警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小学语文老师,没人知道,但他埋汰人时有句口头禅,“学好去北大,学坏去大北”,无意中证实了关于自己身世的传言。总之这外号起得既无创意又不贴切,不如我给新校长起的好玩西瓜太郎。因为校长个子矮还秃顶,秃得特别整齐,脑瓜顶中央像被人用圆规划了一块再给整个抠掉了,跟文具盒上那个日本卡通形象一模一样。这个外号很快就在学校被传开了,直到我毕业他都一直在想把给他起外号的人给揪出来。至于老范儿,我不太欣赏他的外号,因为我作文写得好,他对我一直不赖,可是不跟着同学一起叫,又显得不太合群。还是合群好,合群安全。

  老范儿站在讲台上,用领导人讲话的口吻说,同学们,咱班最近有人在传一些流言蜚语,是关于其他同学的,我觉得这样很不高尚,以前老师跟大家讲过什么?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不是君子所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班风不正,何以正个人?所以,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同学在班级内散布谣言,以前传过的,既往不咎,如若再犯,严惩不贷。记住,我的班级,是一个团结友爱的大家庭,绝不允许任何人被诋毁,更不允许任何人搅浑水,听懂了没有!

  别人听没听懂我不知道,冯雪娇肯定是听懂了,她把最后那点眼泪瓣都给抹净了,生怕老范儿知道她被我骂过,因为我刚刚被老范儿归入了正义之师。同学们在底下交头接耳,我刚想高兴,老范儿却又疾步走下讲台,此时我才发现门口一直有个男人守着他,就是半个月前送黄姝来的那个男人。男人在门口跟老范儿交涉了几句,老范儿又折回教室里,这回是低着头,眼睛也不抬地说,黄姝,你出来一下。教室里再次乱作一团。从我身边飘过的,还是那阵熟悉的香味,我隐约听见了香味的主人在抽泣。连她的抽泣声都那么好听。

  很快全班都知道了,那个男人不是黄姝的爸爸,是个丨警丨察。这次不是谣言,散布之快,可见老范儿那一番义正词严并没能对人性造成任何积极改观,起码对未成年的人性如此。这一回轮到我求冯雪娇了,我说,你爸是丨警丨察,肯定知道怎么回事吧?冯雪娇说,你还敢骂我吗?我说,不骂了,黄姝到底怎么了,丨警丨察为什么要来找她?冯雪娇说,她妈妈真的是精神病,不上班,偷偷在家练法×功,你没看新闻吗?我姥爷说,练那个功的都是精神病,要抓起来的。

  新闻我看,这功那功我也知道,但我以为新闻就是新闻,跟我的生活无关。那个女孩,本来应该是我童年里最美好的存在,可是美好本身却来自一场不可饶恕的丑行,这让我无法接受。曾有一刻,我甚至觉得,连我喜欢黄姝也是一种犯罪。罪大恶极。

  冯雪娇后来说的话,我接收得有些跳跃:黄姝的妈妈以前是音乐附中的声乐老师,离婚有些年头了,自己带着黄姝过,后来受坏人教唆,接触了法×功,很快走火入魔,没多久丨警丨察上门来抓她,她已经被坏人带着逃跑了,撇下黄姝一个人,黄姝现在住在她舅舅家。丨警丨察频繁来找黄姝,都是为了抓她妈妈,只要她妈妈联系她,必须马上跟丨警丨察汇报。冯雪娇说,丨警丨察还让老范儿帮忙密切监控黄姝,老范儿觉得这样不好,结果被丨警丨察批评教育了。冯雪娇说完,见我没什么反应,撞了一下我的胳膊,瞪大眼问,王頔,你不是喜欢黄姝吧?我回过神,说,你shǎ bī啊。冯雪娇竟然没太生气,说,你说脏话,你不是好人,你要再敢骂我,我就跟别人说你喜欢黄姝。我赶紧岔开话题,问她,这些都是你爸跟你说的?冯雪娇说,不是,我爸从来不听我讲学校的事,我也不爱跟他说,我妈比他还忙。我都是听我姥爷讲的,我姥爷也是丨警丨察,退休了。

  行,你们一家都是丨警丨察。我喜欢黄姝,来抓我吧,关我进大北监狱。我问冯雪娇,你姥爷还说什么了?冯雪娇说,我姥爷说,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孩子没错,让我不要欺负她。我心想,算你家还有个明白人。
  当晚回到家,新闻里正在播黄姝她妈妈和那帮坏人的事,其中有一个大学教授,知识分子,练功以后也疯了,被抓以后悔改了,打算在牢里写本书劝别人也悔改。还有一个疯得比较早,没来得及等被抓先自焚了,整张脸烧得只剩眼睛和嘴,躺在床上挺吓人的,幸好还能从牙缝里往外挤字,对着镜头也悔改了。当晚的新闻联播足有二十五分钟都在播这些,我一边吃着我妈做的白菜炖豆腐,一边思考两个问题:以前这道菜里有五花肉,今天怎么没了?黄姝她妈妈会不会在被抓到以前主动悔改呢?黄姝那么漂亮,她妈妈也肯定漂亮,那么漂亮的脸被烧成电视里那样,也算犯罪。

  直到天气预报播完,我妈才回答了我第一个问题。她说,儿子,咱们家以后可能没法顿顿吃肉了,你爷爷住院了,花钱不少,你爸最近刚开始出摊儿,买卖也不太好干。这段时间家里得省着点花,但不会太久,妈会尽快找新工作,不能耽误你长身体,妈妈不是答应你这周末带你去吃肯德基吗我不吃了,妈。我抢答。
  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偷偷躲在被窝里听广播,那个节目是一个男人讲鬼故事,配特别惊悚刺耳的背景音效,一周只有星期三晚十点播一次。后来他火了,满大街卖他的鬼故事磁带,一盘里十个故事。但是我没零花钱买磁带,我连随身听都没有,所以只能坚持每周三晚上猫被窝里听收音机。以前我妈不让我听,怕我晚上做噩梦,尿床她不知道我从幼儿园毕业就再没尿过床了,六年级以后在床上发现的那些印迹,是我起床后故意泼的隔夜茶水,为的是掩盖一些别的。但是自从我碗里的肉少了,我妈反而不管我了,甚至一到周三晚上,她会主动把收音机放到我床头,嘱咐我听完赶紧睡。那段日子虽然一直没能吃到肯德基,但我很自由。一开始每周除了周三,其他六天晚上我都用来想黄姝,当时我还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很奇怪,自从想黄姝,反而再也没弄脏过床。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叫爱,爱是干净的,不会弄脏谁。再后来,那个讲鬼故事的男人死了,被自己讲的鬼故事吓死的,成为本市尽人皆知的传说。他讲过的最出名的一个故事,是关于铁西区的一栋鬼楼,白天空无一人,夜里鬼哭狼嚎,正常人在里面住一晚就会变疯子。后来那栋楼出名了,不少人进去探险,出来也没见谁疯。他死后,我只好一周七晚都用来想黄姝,渐渐也习惯了一周只吃三顿肉的晚饭,个子蹿得挺快,说不定哪天就能追上黄姝了,我那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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