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星霜》
第47节

作者: 陆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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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完这则故事,迪特瑞希教授感慨地对自己的博士生说了一句话:“数学是复杂的,但更复杂的是社会,所谓完美的人生,就是先学好数学,然后有勇气再去应对更复杂的社会。”
  迪特瑞希教授赞美同行希尔伯特教授的这句话,深深地烙在了许子鹤心中。

  希尔伯特教授在宴会上讲了三句话。
  “许博士,通过你,我才认识了未知的中国,送你一本书,请你把它带回中国!”希尔伯特教授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
  说着话,希尔伯特教授拿出了赠送许子鹤的礼物,是一本他自己撰写的德语版的《几何基础》。许子鹤接过希尔伯特的签名书,激动得双手颤抖。
  许子鹤如此激动,并非偶然。德国当时流传着一句话:“成年人不知道希尔伯特的《几何基础》,就像孩子不知道格林兄弟的《格林童话》。”古希腊数学家、被称为“几何之父”的欧几里得著作《几何原本》奠定了几何学基础,但随着数学学科不断发展,《几何原本》逐渐显现出诸多不完善之处。希尔伯特不囿权威,所著《几何基础》对欧几里得几何及有关几何的公理进行了更进一步的阐释。这本书不仅为欧几里得几何提供了完善的公理体系,还给出证明一个公理对其他公理独立性,以及一个公理体系确实为完备体系的普遍原则。希尔伯特的著作一经问世,立刻在欧洲被奉作经典,各个大学纷纷选作教材,并修订再版多次。但中国还没有出版希尔伯特著作中文版,况且希尔伯特送给自己的还是最新的修订版。这对中国和许子鹤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礼物。

  “据我所知,目前中国需要数学,但更需要数学以外的东西,你为前者努力,我作为数学研究者高兴;为后者努力,我作为你的老师高兴。”
  希尔伯特的第二句话,流露出他的真实心声,也是他人生的真实写照。希尔伯特在哥廷根在德国受到尊敬,一部分是因为卓越的数学成就,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正直人格。1914年,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发动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军侵犯中立国比利时后,英法等国纷纷谴责德国“炫耀武力”。为了寻找战争“合理”借口,同时也欺骗国内人民,德国发表《告文明世界书》。在这份宣言中,德国毫无遮掩地声称:“若不是由于德国的赫赫战功,德国文化早就荡然无存了。”宣言还骄横无耻地为德国进行辩护,妄称“任何民族都应受到德意志民族的领导”。当时,X射线的发现人伦琴、进化论学者海克尔、量子论创始人普朗克等九十三名德国著名科学家、艺术家、学者和牧师共同签署了这份臭名昭著的宣言。宣言一发表,立即遭到一批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反对,希尔伯特就是其中坚定的一位。他不但断然拒绝签字,而且还在战争期间,公开发表文章悼念“敌人的数学家”法国人达布以示抗议。希特勒上台后,希尔伯特教授对于纳粹政府排斥和迫害犹太科学家的政策,再次给予强烈抵制,并冒着生命危险毅然上书反对,在德国科学界可谓凤毛麟角。当然,这是许子鹤离开哥廷根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希尔伯特教授的第二句话,说得许子鹤心底透亮。正如大师所言,中国需要数学,但此时的中国,外强横行,军阀割据,战火绵延,灾难连天,绝大多数底层民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命的保障和行动的自由都难奢望,又怎能安坐书桌,恬静地学习代数、演练几何?在哥廷根这几年,许子鹤经常去书店看书或买书,去一次心里酸楚一回。每次在书店里看到德国报刊上刊发的有关中国时事报道的插图,他的心就犹如被针扎锥刺一般。每幅插图中的中国人都是一个模样:斜眼、塌鼻、赤脚、两颗龇出嘴外的大门牙,外加一个拖地长辫。还有书店销售的明信片,涉及中国题材的画面也几乎如出一辙,即清朝中国各种各样血腥的死刑照片或者示意图——剥皮、腰斩、车裂、大卸八块、凌迟、缢首、烹煮、宫刑、刖刑、插针、活埋、鸩毒、棍刑、锯割、断椎、灌铅、梳洗……每张明信片上,还配有对各种酷刑细节的文字说明,令许子鹤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对“梳洗”的描述——“用铁刷把人犯身上的肉一次次剐梳下来,至肉尽骨露,嚎叫咽气而亡……”

  这么多种类的酷刑,许子鹤并不是刻意记住的,而是德国人包括孩子经常问他一个又一个这样的“中国发明”后被迫记住的。他拼命想忘掉这些让他感到羞辱的“发明”,但他想甩也甩不掉。对并无恶意的德国人的提问,每解释一次,许子鹤的心就流一次血。德国人的问题,许子鹤大部分可以回答,但有一个问题,他始终不知该如何应答:“中国人的心和我们欧洲人的不一样,怎么那么狠?”

  加入旅欧支部后,一次在巴黎大学举行德法留学生代表交流会时,许子鹤见到了***,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告知了答案:“在欧洲,每个留学生都遇到过同样的遭遇,我自己在柏林、在慕尼黑、在巴黎时,不少德国人和法国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我的观点是,‘狠心’的不是中国人,而是中国的社会体制。中国之封建社会,普通百姓的地位在统治者眼里形如猪狗。对待猪狗,是杀,是剐,是烹,是煮,只不过是屠宰的方式不同,百姓的结局都是悲惨的。”

  一语中的,许子鹤佩服***的分析。两人聊到最后,***告诉许子鹤:“我们这些来欧洲学习的中国人,回国后的最主要任务,就是让统治者知道,普通百姓不是猪,也不是狗,是人!欧洲已经做到了,我们中国也能做到,也要做到!但要知道,这个过程会很长,很苦,在这个过程中,甚至还会掉脑袋。”
  许子鹤豁然开朗。
  这时,许子鹤忽然想起了旅欧中国留学生中流传的一首脍炙人口的绝句来。这首诗就是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长两岁的***负笈日本时,用热血和豪情写下的。
  大江歌罢掉头东,
  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
  难酬蹈海亦英雄。
  希尔伯特的第三句话很长,许子鹤听后豪情万丈。

  “哥廷根大学培养了一批自己得意的学生,拿破仑、俾斯麦、奥地利首相克莱门斯·梅特涅、柏林洪堡大学创办者威廉·冯·洪堡、诗人海涅、哲学家亚瑟·叔本华、社会学大师马克斯·韦伯等等,我希望你在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后回来时,那时候的数学系主任在参加中国留学生的博士庆祝酒会时,能提到你的名字。”
  对这个问题,许子鹤从来到哥廷根大学的第一天起就白天思,夜里梦。数学家?对,数学家!这是许子鹤心目中最初的奋斗目标。哥廷根大学有高斯、克莱因、黎曼、希尔伯特和迪特瑞希,他们都是世界级的科学家,是数学夜空中璀璨的星斗,形成了令万人折服的“哥廷根学派”。中国呢?古代有,近代却没有。他许子鹤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国后,在中国的一所大学建立自己的数学研究团队,形成“北京学派”“上海学派”“广州学派”抑或“南京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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