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6-01　16:32:58

　　（十七）
　　那一天，昂丘背着了个包裹，柱了跟拐杖，又一次爬上山顶，看望排长。
　　虽然有树林遮蔽，阴凉宜人，但爬到山顶的时候，昂丘也已经汗流浃背，脸色通红。他站在排长面前，长吁了几口，用手抓着衣衫前襟，不停地扇动。解下腰间的水壶，仰头连喝了几大口，这才渐渐地平息下来。
　　——老了。他忽然有些悲凉，心力交瘁。
　　近几年来，每次上山，他都要被提醒一次，自己正在快速地衰老。

　　昂丘一阵恍惚，差点走神。他镇定了一下，挨着排长，一屁股坐在老地方。
　　今天，他特别想和排长说话。
　　老规矩，他把带来的酒菜摆开，点了两支烟，一支自己叼着，另一支架在坟茔上面。一杯水酒，被他洒一半，喝一半。
　　坟茔上面有一个小洞，昂丘怀疑是老鼠作祟。他捡起一根树枝，伸进去一阵捣鼓。片刻，真的有一只山鼠慌慌张张地从里面窜出来，夺路而逃。

　　昂丘恨得咬牙切齿，“畜生，敢啃排长的骨头！”说完，飞身追赶下去。一路上他用枝条狠劲地抽打着山鼠。但山鼠迅捷，昂丘根本伤不了他。只能眼看着他钻进灌木，不知去向。
　　昂丘悻悻而回。拿起土石，把鼠洞填得严严实实。
　　间隔没有多少时间，排长坟茔上的杂草又开始疯长。黑压压绿幽幽从石缝里争先冒出，无声无息地占领了整个坟茔。这股气势，就跟当年日军漫山遍野，疯狂进攻他们驻守的山头时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昂丘坐不住了。他腾地站起，爬上只有一米来高的土石坟茔，伸出手，开始急促地拔除杂草。那些杂草，根须深埋，轻易之间，根本无法根除。
　　他有些急躁起来，双膝跪地，两手并进，手掌一下子血迹斑斑。
　　“欧啊……”昂丘声嘶力竭，一脸悲凉，“……排长，鬼子上来了！”他一连叫了几声，飞快地站在坟茔顶部，手舞足蹈，近似癫狂。片刻，又如虚脱一般，跌跌撞撞冲下坟茔，无力地瘫坐在地。忽然哇地一声，痛哭流涕。

　　“排长，素尤又被日本人抓走了，我真是没用啊！”
　　他大叫一声，仰天大哭。满胸的郁气，终于得以尽情宣泄。
　　菩提树宽厚地伸展着它的枝桠，沉默地注视着昂丘。几片落叶，无声地掉落在地上，翻转几下，一动不动。
　　这一阵尽情的嚎啕，一直延续了好久。
　　泪眼朦胧之间，他不禁再次想起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排长带队追击一个杀人屠夫，但却迟迟未归。他和几个战友前去寻找接应时，隔着一座山头，在望远镜里发现了受伤倒地的排长。
　　排长就是倒在眼前这棵菩提树下。当时他的身体还在微微蠕动着，但已经无力站起。他和战友站在另一座山顶，来不及相救，只能眼看着排长落在敌人手里。

日期：2010-06-01　16:34:23

　　这时，他从望远镜里看见了一匹白马。白马上面，坐着一个日军。从身影上看，就是之前发现的那个屠夫。屠夫有一把杀人比赛用的战刀，之前刚被他们缴获，他曾经亲手握过那把寒光闪闪的屠刀。
　　就在他们准备下山救人，抓获屠夫时，情况突变。
　　那个日军催动白马，缓慢来到排长跟前，忽然一拉缰绳。那匹白马仰起前蹄，向着排长的后背狠狠踩去！
　　排长的后背一下子被铁蹄踩中。他的脑袋猛地跷起，一口鲜血，喷出老远。随后，白马的铁蹄在屠夫的驱动下，一遍又一遍地踩踏着排长的身体。
　　他在望远镜里看的真切，狂叫一声。但却无能为力，一切都为时过晚。
　　忽然，他看见排长猛然翻过身来！他的手里，紧紧拽着一颗冒着白烟的手榴弹。“轰”的一声，望远镜里一片烟雾。昂丘大叫一声，和战友冲下山去，越过山沟，向着对面的山头赶去。
　　等到他们赶到山顶时，一切都已经结束。排长的身躯，血肉模糊，已经残缺不全。

　　现场还发现了那匹白马的尸体。它的肚子，已经被排长的手榴弹炸开，肠子都流淌开来了。但四处寻找，就是不见马背上的那个屠夫。或许，他没有被炸死。或许，是其他日军把他的尸体抢走了……
　　排长的尸体已经四分五裂了。昂丘和战友们无法带走，只能草草挖了个浅坑，把归拢起来的一些肢体就地掩埋。
　　战后，他重新把排长深埋了一遍，并从此经常过来探望。
日期：2010-06-01　16:35:28

　　一番回忆，让昂丘的情绪渐渐稳定。安静下来以后，他看见排长身边的那几个木偶，已经东倒西歪，满脸的泥土。有几个木偶脸上，已经开始有苔藓生长。
　　他拿出一块抹布，开始擦拭亲手制作的墓碑。墓碑上有一些鸟粪，轻易间竟然擦拭不去。昂丘一阵难过，用水酒蘸着抹布，细致地把污物擦得干干净净。
　　擦完以后，他抬头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儿，又把几个木偶擦干净了，依次排列在排长身边。
　　“排长，闷的时候，就逗着他们玩，和他们说说话……你一个人睡在这里，没什么人知道，一定很寂寞。有时候，我真想早点死，这样就可以和你作伴了。”
　　说到这里时，一阵清风吹过，头顶有些声响。昂丘一愣，抬头见一根伸展到坟茔上空的菩提树枝，忽然摇晃了几下。
　　昂丘呆呆地望着树枝，忍不住又是一阵鼻酸。
　　呆坐了一会，昂丘又往杯子里倒满水酒。然后擎在手里，抬起头，忽然又是一脸兴奋，“排长，看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周围寂静，没有人回答他。

　　有只小鸟，振翅扑腾下来，习惯性地停在墓碑上面。猛然发现昂丘以后，忽地惊走。
　　“呵呵，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呢……”昂丘一乐，他仿佛看见排长铁青着脸，愣愣回答不出的模样，“四十多年前的今天，我们在密支那打了一场大胜仗！你记起来了吗？就在我们附近的一个镇子里，我们全歼了日军一个中队，还打死了一个日军少佐！”
　　那真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歼灭战。那一晚，一路深入的搜索连在密支那机场突然遇上大股日军。马上就制定战术，合而围之。而日军在听说有中国军队在周围袭扰时，完全不放在心上。在他们的眼里，中国军队装备差，弹药缺，而且指挥混乱，纪律溃散，是鱼腩中的鱼腩，完全不堪一击。但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这一次遇上的，是从印度蓝姆迦训练营里出来的中国远征军驻印部队，新三十八师的先头部队搜索连。

　　等到双方一接上火，日军马上就目瞪口呆了。他们感觉就像是撞在了一堵火墙上面。以前那种稀稀拉拉的单发步枪声，转眼就变成了怒吼的冲锋枪和机枪炮击跑声。日军完全没有想到，中国军队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得火力强劲，战法合理，组织有序。他们的一个连里，竟然也配备了强大的火炮和机动车队。自己精心营造的阵地，转眼就被炮火犁了一遍，一片火海。
　　而更加令日军胆颤的是，火炮停止以后，一股更加响亮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听上去，就像是一股愤怒的海啸，万马奔腾，气势磅礴。这样的声势，比任何一种榴弹炮的声音更令日军崩溃。他们不可能知道，中国军队里的每一个人，在遭受之前的大溃败以后，知耻而后勇，他们需要用一场完胜来证明自己。因此，见到死敌以后，人人争先，个个奋勇。没有多少时候，就把日军团团围在一块窄小的区域里。等到日军企图反击突围时，为时已晚。一个整编中队，没有一人幸免逃脱，连同他们的少佐长官一起，全军覆没。

　　每次想到这些，总是会让人无限欣慰。在你最艰苦最寂寞的时候，这种回忆，就是一种无奈虚幻的支撑，让你暂时沉浸其中。他给你勇气，也会让你振奋。他让你明白，自己并非一无所有。但每次回忆过后，就是更加难受的失落和寂寥。
　　同时你一定也特别希望别人都能记得你的这些事迹。这样，你就会获得无穷的满足和慰藉。以前的所有伤痛，都会因此而烟消云散。人非常需要被认知，被理解。最害怕的，就是被人遗忘。
　　一阵回忆以后，昂丘又从背包里拿出几个木偶来。这几个木偶，做得要比以前几个精致好多。脸上的五官，清晰逼真。从脸型和衣着和神态上，一看就知道是几个中国孩子。
　　“排长，老家没有人来看你，我就做了几个木头孩子陪你。你别生气，我相信老家的人，一定不会把我们忘记的。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很多真真的孩子，不远千里，来看望我们。他们会一直牢记我们当年为民族存亡浴血奋战的故事。我们的血不会白流……”
　　昂丘唠唠叨叨地说着，手里也没有停下，几个木偶已经加入先前的队伍当中。排长的跟前，一下子热闹起来。
　　“呵呵……”看到这一副热闹景象，昂丘不禁微笑起来。就仿佛，他已经看见有无数孩童，穿着整齐，排着队伍，恭恭敬敬地上山祭奠排长。

　　但没有多少时候，这股幻觉就消失殆尽。而昂丘脸上的笑容，还痴痴地存留了好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