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这本书之初,是不无顾虑的。因为常德一战,虽是过去的事。可是我们还在和敌人打。我又是一个书生,不知道哪些事可以直言无隐,哪些事还当保留?到了我写到十几章左右时,我军反攻,已收复桂柳。甲乙两先生,也离开重庆,到湘西去了(那一战是第四方面军的胜利,五十七师又获一次大捷。第四方面军司令长官,就是原七十四军军长王耀武。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属于第四方面军)。我也失了两位顾问,下笔颇觉困难。所幸不久,日本人就已投降。对日本战事完全过去,我才放开手来写。我的大意,写一二十万字就够了。不料一放手之后,就收不住。而且参考材料里面的英勇故事,又美不胜收,我也不能丢开哪一部分。写到四十章左右,我待船东下,我已搬到重庆城里来住,我是想写完的。但写到六十一章的时候,是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底,我获得一个机会,可以带家眷坐公路车,经贵阳到湖南衡阳去。于是我把所有的参考材料,托人转送还甲乙两先生。只有他两人私人的日记,轻便易带,我还留着。十二月四日离开重庆,十六日到衡阳,二十四日到汉口。一九四六年一月五日,才到南京。在南京,我是过路,我是要到北平办《新民报》的,不能写稿。其间又回了一次安庆探母,一次到上海接洽旧著出版。最后还在南京候飞机半个月,二月十五日我才到北平。到了北平,我身任经理之职,要筹划出《新民报》北平版,事务繁重,提笔时间很少。但我不愿这部书耽误日子太久,每于夜深无事临睡之前,抽空写千百个字。直到四月十八日晚上,我才写完了最后的一页。在北平也就补写了十九章。这书或因事忙,或因天热,或因小病,或因旅行,停笔的日子,多于提笔的日子,因之三十多万字,我整整写了一年。
写这部书,我由南温泉的草屋里,写到北平东交民巷瑞金大楼上(新民报社址)。由某油灯下,写到雪亮的电灯下,我自己的变迁,尽管很大,但是把握现实这一点,我绝没有动摇。而且我也依然料到,书里一定有不少外行话,还没有被甲乙两先生指出。我诚恳地欢迎武装朋友给我一种指正。
自序(3)
我写小说,向来暴露多于颂扬,这部书却有个例外,暴露之处很少。常德之战,守军不能说毫无弱点,但我们知道,这八千人实在也尽了他们可能的力量。一师人守城,战死得只剩八十三人,这是中日战史上难找的一件事,我愿意这书借着五十七师烈士的英灵,流传下去,不再让下一代及后代人稍有不良的印象,所以完全改变了我的作风。
最后我对甲乙两先生及那几位常德朋友,表示感谢。感谢他们给了我许多宝贵的材料。
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日张恨水序于北平南庐
第1章 大雷雨的前夜(1)
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十一月十四日,有十万人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这十万人是武陵县的市民,武陵这个名词,差不多念过两页线装书的人,对他不会怎样陌生,陶渊明那篇《桃花源记》里,老早就介绍过了。虽然那时的武陵郡治,不是现在的县址,但这个武陵郡变成武陵县,历史上是这样一贯下来的,读者也许为了这原故,高兴翻一翻手边的地图,武陵县在哪里?然而华南各省找不到,华中华北各省也找不到,甚至边省地图里更找不到,莫非编地图的先生把他遗漏了?不是!他这名字有三十多年不用了,他现在承袭了他哥哥的名字,叫常德。他父亲呢?是湖南。原来常德府武陵县,民国纪元前是同城而治的,民国废府,把武陵这个名字收起来,用了常德。这里为什么称常德市民为武陵市民呢?这是我私人的敬仰,愿意恭称他们这一个古号,因为自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以后,他们那座城池的表现,大可以认为是武德的山陵。老虎在武陵上叫啸,字面上也透着威风,你说句武陵虎啸,在方块字的特殊作用平仄方面会念得响亮而上口些。不然,改叫常德虎啸,你不觉得有点儿口上差劲吗?可是虎啸两字,又作何解,那你别忙,这个故事会告诉你的,这十万市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也就是为了虎啸。那末,这老虎是特别大了,这啸声可以让十万人听到。不,全中国人听到的,全世界人也听到的。但他不是一只老虎,是八千五百二十九只老虎。你听了会惊讶地说:这样多老虎?好大一个场面,那我还得笑着告诉你,他不真是老虎,是人,所以我用一个“他”字。他不是平常的人,是国军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的全体官兵。你也许是个现代第一流的考据家,必然又得问一声,人就是人,五十七师就是五十七师,为什么称他们作老虎?我说:那是人家的另一种番号,五十七师的代字另称虎贲。我怕你打破沙锅问到底,干脆我再告诉你,书经牧誓上,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贲字和奔字同音同义,就是说那武士像老虎奔入羊群一般,所向无敌。说得够明白的了,读者里面纵有考据家,大概可以不问了。然而我一想,慢来!这个啸字没有交代。不过,这个啸字可不是饿汉吃馒头整个一口,就可吞下,却得细细地说,又必须回到十一月十四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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