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安生用力撞上房门,又不放心的伸手拽了拽,噔噔噔转身下楼。
6点多一点,古安生已经走进了教学楼正门,门口传达室的小窗后面,打更的许老头将一张脸隐在灰暗的阴影中,面目不清,仿佛在偷眼望他。
古安生心里冷哼了一声,十三年来,他总觉得这个打更的老头看他的眼神有些阴恻恻的,他对这个老鳏夫也素无好感。
办公室在走廊的最深处,门半掩着,一个男人背门面窗,正举着一份报纸在看,茂盛的黑发有些自来卷,窗外是尘土飞扬的操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盘旋着远远飞来,一头撞在他面前的玻璃上,瑟瑟抖动。
古安生推开门招呼道,小陈,今天这么早。
那个年轻人站起来,冲着古安生微微笑了笑,鼻梁上皱起了几道纹:开学第一天,还不得好好表现表现?猪肉都十块钱一斤了,要是搞不好下了岗,真要喝西北风了。
古安生不信服地摇摇头,你陈全堂堂研究生,怎么会下岗,下岗也是下我们,不过——,他指了指窗外说,喝西北风今天倒是个好天气,一天顶过去五天。
他模仿了一个讨厌的广告,对方立刻领会了他的小幽默,捧场地笑了。笑过之后,陈全谦卑地说,什么研究生,不过是混了张文凭,我才来几个月,经验浅得像碟子,跟古老师您十几年教龄没办法比,以后还得您多指教呢。
这番话令古安生极为受用,他微笑着拍了拍陈全的肩膀,踱回了自己的座位。
坐定后,他点燃了一只香烟夹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拉开抽屉,从一个黑皮笔记本里拿出一张新生名单。事先熟悉一下学生的名字很有必要,现在的父母喜欢给孩子起一些标新立异的名字,有些字甚至是从《说文解字》里翻出来的,查字典查不到,智能ABC打不出,万一念错,学生们立刻会屁颠屁颠地四处传扬老师的失误,比世界上任何的广告公司都要积极踊跃。
古安生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默读下去,忽然,他的目光卡住了,在这份名单的最后,古安生看到了那个名字。
我刚才已经说过,有一个名字是古安生的忌讳。
其实,拥有这个名字的学生属实不少,几乎每隔一两届他带的班级就会赶上一个,可即便是这样,古安生每次看到它,心脏还是会不自觉地骤然缩紧。
看来十三年前那件事所造成的阴影这辈子是无法消散了。
他看了看那个名字,把表格塞回到抽屉里。
日期:2009-6-16 12:06:00
三、古安生,对不起,我来晚了
7点半,古安生走进了初一三班的教室,他板着面孔,把两只手背在身后,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严肃是最有威慑力的一种表情,丨警丨察、法官、包青天,他们经常严肃,严肃像是长在他们的脸上,这是工作的需要,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他们的威严。
做为一名教师,古安生更需要威严,现在社会日趋文明,老师们已经逐渐丧失了殴打学生的特权,威严,已经是外强中干的教师们所拥有的最后武器。
首先点名。古安生展开手中的名单,每一个名字出口,立刻就会得到一声清脆的回应,仿佛向池塘丢一块石头所激起的水声。
曹秀华……到
于大水……到
吴娇……到
迟宪春……到
宋扬……到
……
还剩最后一个,古安生迟疑了一下,还是念出了那个名字,不过念得有些囫囵,两个字在他舌尖上浮皮潦草地一滑而过。
——李娜!
一片沉寂,没有人应声。古安生抬起头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学生,将那个名字重复了一遍。
学生们面面相觑,古安生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只碳素笔,在这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做为标记,这个圈画得不太规整,心里有一点凉丝丝的。
他把名单折了两折放进口袋,接下来他准备发表一篇演讲了。美国总统就职时要发表演讲,班主任就职时也要发表演讲,演讲不分高低贵贱,演讲十分重要,开学伊始这段长篇大论的演讲像炒菜前需要放的大豆油,绝对必不可少。
“同学们,首先要祝贺你们成为一名中学生,这意味你们的人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他这样开场,每年都是这样,他清清嗓子,正准备说第二句,三声清晰的敲门声不识时务地打断了他,他有些愠怒地向门口望去。
门缓缓地开了,一股冷风随即蹿进了教室,掀起了前排几个学生的笔记本。古安生看到一个瘦削的女孩出现在门口,她两手扶在门框上,笑盈盈地望着古安生。她说:古安生,对不起,我来晚了。
学生们哄笑起来,女孩对古安生的直呼其名让他们高兴得像小狗的尾巴。
古安生皱起了眉头,他打量起眼前的女孩,这个女孩看起来有些土里土气的,他穿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袖口和裙脚还缀着一些廉价的白色塑料珠子,红皮鞋鞋尖的部位因为掉色已经变成了肮脏的黑色,她长得小鼻子小眼的,嘴角边缀着一颗小黑痔,像是连绵不断的笑容的一颗标点符号……
古安生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恐惧像冰水一样充满了他的身体。
女孩笑得更加灿烂了,她微笑地望着古安生说:我叫李娜,十三岁,很高兴认识大家。
古安生僵硬在讲台正中。他分明看到一股鬼气从女孩的笑容里弥漫出来。
日期:2009-6-18 9:51:00
四、十三年前,古安生22岁
十三年前是1994年,那时古安生22岁,还是个瘦弱的男生,营养总是不良,肩胛骨突出,一阵风仿佛就能把他吹倒。那年他上大四,即将从蒙城师专毕业,由于平时表现积极,中文系的一位老师将他介绍到蒙城中学完成为期半年的实习。
蒙城中学是全市最好的中学,也是全省的十大重点中学之一,有着胜过公务员的福利待遇,以古安生的条件与家境,进这所学校绝无可能,但即便是个实习的机会,对古安生而言也殊为难得。
当时初二三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叫谢文凯的男老师,这个人现在已经化为泥土,他一生钟爱喝酒,直到香港回归那年把自己的肝脏喝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从此一醉不醒。当时古安生跟他,谢文凯上课时,古安生就跟着到班里旁听,偶尔也能得到一点讲课的机会,因此对初二三班的学生都比较熟悉。当时那个班共有42名学生,那个叫李娜的女孩是成绩最好的,科科拔尖,嗓子也好,一曲《小背篓》还获得了全市校园歌曲比赛的一等奖,并上了市里的新闻,令他的父母奔走相告了很长一段时间。据古安生所知,她的父亲是钢厂的一个车工,一开口很大比例都是脏字,母亲在街边上卖烤地瓜,眼睛总是被煤烟熏得红通通的,这种家境古安生一般不会太放在眼里,但因为李娜的成绩,古安生对待她还是有些另眼相看,他觉得这个女孩跟自己的性格有点相像。他的家境还不如李娜,那个叫古家沟的村子被围在一片山里,连电都不通,在他的记忆里,那里的黑夜仿佛占据了绝大多数的时间,古安生从小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城市里去,生活在电灯的光辉之中,为此他愿付任何代价。
他相信自己足够拼搏和坚韧,而这一点,这个叫李娜的女孩同样不缺少。
女孩李娜的生命终止于那一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太阳落山之时,她从六层教学楼的顶端坠落,经过历时一个月的调查,结论是跳楼自杀,她的父母歇斯底里的大闹,不接受这样的说法,但没有人强迫他们接受,闹了半年,他们也就消停了。夫妻俩眼睛里的光芒熄灭了,从那时起跟人说话总是慢半拍。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像一瓶墨水倒进流淌的河水中一样没留下什么痕迹。学校就是那样,一批人来,一批人走,循环不息,女孩的死渐渐被人们遗忘。
女孩的死因古安生一清二楚,当然不是什么自杀。
女孩的死成全了古安生,那一天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一个转折。
日期:2009-6-18 9:53:00
五、他要同他做一个交易
那段场景在此后的十三年里,无数次重现在古安生的噩梦中。
1994年5月16日,那个周末的黄昏,放学铃响过半个钟头后,学生纷纷作鸟兽散,整个校园像散场后的电影院般空空荡荡。古安生在办公室整理完当天做的笔记,感觉室内的空气异常憋闷,决定到楼顶的露台上去吹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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