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周武王有“行天之罚”的冠冕话,但说此次军事行动是正义事业未免矫情。武王伐纣很容易让人想起努尔哈赤起兵讨明。努尔哈赤的“七大恨”之第一恨便是“南朝将我二祖无罪加诛”,武王也有深仇大恨,其祖父季历为商王文丁所杀,其父文王曾被纣王囚禁,其兄伯邑考被纣王活活烹死。所谓“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不过于此。然而,王室成员经历此类刑杀倒有助于周人认识到德政的重要。当然,周人用兵的意图极有可能是复仇,历史上“戎殷”、“殷戎”、“商戎”的叫法,也多是来自周人的蔑称,这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战争被赋予的“神圣意义”有别于以往的部落冲突,因为战争的发动者清清楚楚地数落了战争对象的罪状。“革命”一词,出自《周易?革卦?彖传》中的“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命似乎一开始就有道德属性,用天命作暴力的保护伞和遮羞布。商人有原始的天命观,即“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尚书?汤誓》)周人更进一步,发展出“以德配天”的思想。他们认为天命不是固定不变的,所谓“天命靡常”(《诗经?大雅?文王》),这也就肯定了天命是向所有部族开放的,是上帝让商人臣服于周人。“天”或“帝”不再是一族之神,而是天下各族所共有的,周人的脱颖而出,天命所归在一个“德”字。商的衰亡正是咎由自取,弊在“缺德”。
前已提及,殷周之际的政权合法性是个伪命题,周公之反复强调“天命”,一是为释仇,二是为树德。然法家的韩非本着王权神圣不可侵犯的立场,认为“武王伐纣”与“汤放桀”都是“人臣弑其君者也”,这种愚蠢的附会一直延续到汉代的朝廷之上,并激起了大辩论。其实孟子早已袒露了儒家的心迹,王权哪里是不可侵犯的,他讲:“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可见暴君非君!在明代,此类话被朱元璋从《孟子》中删略,更可见其浩然正气。在周人还未摆出其先祖与大禹并肩作战的资历以前,他们自认为对天下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铲除了纣王暴政,这个贡献就与治水一样,是足以让各氏族部落俯首称臣的大功业。从此,政权的合法性问题登上台面。
革命的暴烈和血腥是难免的,宽容一般在残忍之后才会到来。周人的气质的确迥异于殷人,以致于荀子相信周文王只讨伐了四个国家,周武王只诛杀了两个人。孟子也不承认流血革命,他狡猾地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者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发明孔子精蕴向为孟子之长,而好代古人言却又是孟子之短。他这段话的前半截很是在理,深得孔子学风,而后半截则属于护短。他说古书不可尽信,正在于自己明白穿凿附会的容易。孟子认为“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孟子?梁惠王下》)既然殷民久盼王师,如大旱之望雨,那革命战争不就是喜迎“解放军”,自然兵不血刃,何须大开杀戒?可革命真不是请客吃饭,又何有不流血的械斗?荀子之说较为现实,他认为:“鼓之而纣卒易乡(向),遂乘殷人而诛纣。盖杀者非周人,因殷人也。”说殷人醉酒未醒也好,说士兵阵前起义也罢,周人乘势诛杀了纣王是无疑的。部落联军依靠了商王国的叛军取胜,之所以会有“倒戈”这事,在于神权王国信仰机能的丧失,此外商人也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常备军。殷契上的“王作三师”,这个“作”字的本义是人起身,而且是临事即时的,可知商人的军队主力都是临时聚拢而来。
商纣王是被逼死的,他逃到鹿台,自觉走投无路,终于想起了上帝,决定以己献祭,于生死一线完成与上帝最后的感通,或许期望上帝能收留这个孤单“余一人”的灵魂。于是他“蒙衣其珠玉,自燔于火而死”。纣王就这样烟消于周人掀起的“末日审判”。
日期:2012-01-18 22:49:12
2.4 伯夷叔齐
不服周之人必不会少,却唯有伯夷、叔齐暴得大名,此可堪深思。
在商王国的北面,存在着一个与之有族缘关系的“卫星国”孤竹(亦作“觚竹”),它似乎长期处于殷人的关照中,其文明程度不可高估。伯夷和叔齐是国王的长子和三子,在继位问题上,伯夷坚持尊父王之意,叔齐则坚持守长幼之序,结果联袂演出了一段“夷齐让国”的佳话。
这一段演义色彩浓厚的史事可以有两种解读,一种是理想型的,即二人对商王继位的血案记忆犹新,此举真心为了王政的平稳交接;一种是现实型的,即此故事只是关于孤竹国内政变的讹传,二人并非主动出走,而实为被迫避害逃亡,这就是他们为何在“天下宗周”后不回故国的原因。他们试图争取大部族的支持,然殷人此时已自身难保,而周人肯定是维持现状,伯夷、叔齐无力回天。他们之所以义愤填膺地质问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无非是在控诉自己在孤竹遭受到的惨痛经历。他们哪里知道,所谓的“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即带着先君神主出战是祖神信仰的体现,因纣王早已荒废此道,故二人无缘得见。
革命期间,伯夷、叔齐不齿“以暴易暴”,大定之后,因周人选择支持孤竹的伪政权,导致他们有国不能归,“土著情怀”使二人选择拒食周粟,最终饿死于首阳山。
贵族不事生产,自然是五谷不分,如今家园易主,不食周粟怎么办?采薇!结局如何?饿死!为什么野果野菜可以吃,而粮食不能吃?因为前者是自己长出来的,后者是耕作出来的。相比殷人发达的牧业(商郊“牧野”可知),周人的农耕技术向来发达,因为那是“祖业”。《大荒西经》记载:“有西周之国,姬姓,食谷。”我们知道,“古公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在此之前,周族有着频繁的迁徙。考察《诗经?大雅?生民》可知,周人的始祖名弃,这一“弃”字透露的信息是,周人最初过着居无定所的辛苦生活,后来才渐渐掌握了农业生产技术,完成了农业革命。弃在传说中乃被上古的部落联盟首领尧、舜先后举为“农师”、“后稷”,也就是“司稷”。
日期:2012-01-18 22:52:31
商人在其发展的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处于频繁的迁徙状态,后人理解为“迁都”。所谓“殷人屡迁,前八后五”,这说明商、周二族都曾有漫长的“游农”阶段,当然与“游牧”已经不同。
认为商人有贝币便属商业民族的意见未免浮夸,忽略了文明的共性。与龟甲兽骨一样,东边的贝是稀罕物,甚至可充作封赏的宝器,并没有专用于部落间的交易。商人的农业是实验性的,处于作物单一和收成难料的摸索阶段,由于“君不甚尊,去民不远”,在部族活动里农事即王事,需要组织大气力来完成今日看上去非常粗糙的工作,所以用有限的谷物大肆酿酒就会被视为罪恶。农业生产需要经验积累,周人更趋于稳定,也就更容易进步。也正因为能“知稼穑之艰难”,周人才能提出所谓“无逸”的思想。在殷商遗民心中,“周粟”代表着一整套完备的生产生活方式,粮食具有了族群属性,周粟也就成了周人的文化符号与“侵略兽迹”。所以当箕子过殷墟看见“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的景象,怎能不伤之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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